几个南方人,进得山来,在厚厚的粘黄土坡选了个地,挖洞,建窑。把从山上拖来的柞树截成米高的段,然后放进窑里去烧。七天,八天,烧透的窑闷着。冷却。黑黑的木炭从炭窑里掏出来,一麻袋一麻袋装好,装上牛车,运出山,运往更远的城里。
窑上是丘陵高处一片依山的平地,方圆三五百米,得天独厚,建一小小的村庄。说是村庄,实际上也就那么几户人家,一户还是学堂:五间大房,两暗三明,小瓦起脊,明柱雕窗,百十年了。十步之内有芳草;广厦所育皆英才:手题,木刻,幽远而古拙。 早晨,南北的孩子送来,十来个。廊檐下,跟着先生读,人之初,性本善。或者,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先生摇脑壳,学生也摇脑壳。入情了,戒尺磕打起节拍,紫檀桌子,声音清远,很受用。 点火的日子,炭窑里的青烟升起来,一股股,像过老火车,村庄里都是。学堂里,孩子呛的咳嗽。先生站起来,绾绾长衫的袖口,拎着下摆走过去,喊:能不能不烧啊?呛死!窑下,站一男人,黑脸白牙,点头哈腰:一会就好,一会就好! 不行! 怎么?女人抱一把柴禾过来,向着窑上笑。和纯正的北方人相比,女人有所不同,个子高挑,鹅蛋一样白净的圆脸,穿对襟的红袄,领口开得低,脖颈便露着,像牛奶洗过是先生啊,过来坐吧!今天封窑,有酒。 不知为何,先生会心慌,急忙闭了嘴低头往回走。 果然,才一会,青烟转成了白色。也轻柔了许多,淡淡的聚拢,浮着,青山绿水,一缕缕的烟,仿佛仙女的裙。女人端一木盆到小溪边去了,淘米?洗衣?红衣蓝裤,袖口和裤脚都挽起,黑发披散着,随风摆该下课了,铃铛在手里握着,却忘了摇. 吃饭了!母亲探着脑袋喊,先生看看地上的光影,说没觉时间过得快,就晌午了? 孩子们放下手里的书,端坐着,母亲把饭盆端上来,放下,拍拍孩子的光头:小坏蛋,洗手去 是黄灿灿的小米饭,黑土地里长过,山泉水浇过,肉透。一海碗白菜粉条放在桌子中间,还有一大盘子新鲜的蘸酱菜。 吃吧,这是春生送的,自己开荒种下。母亲指指桌上的水萝卜说:嘎嘣脆! 奥! 春生就是窑下的女人。 这萝卜真红,叶子真绿!先生想,都说红和绿不搭配,可是,这不是很好吗?动动筷子,他犹豫一下,又绕开了。 今天中午,他有点心不在焉。一旁,孩子把饭粒掉在了桌上,他伸出筷子,夹起来,歪头看下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放进嘴里。 我问过了,她没有男人。嗯原来有,死了。 那个男的呢?停了手里的筷子,他问。 哪个?奥,你说那个窑工啊,他哥哥。可怜的女人,还不到二十就守寡,这烧炭的人也没啥好命,烧完这坡烧那坡,追着山场走,闹不好,窑就塌了。 孩子呢? 当然是遗腹子! 喔。先生不再说话,快速的扒饭。那边,吃的稀里哗啦,农家的孩子不挑食呢,青菜萝卜一会就饱,然后抹着嘴巴去午休。 饭桌上还是掉下了一些米粒,母亲微笑着顺手抹了,拿到外面去喂鸡。 母亲也老了,腿脚已经不再灵便,尺高的门槛,要扶着门框才能迈过去。以前她可不这样,她是乡间最俏丽的媳妇。那时候爸爸还在,她也穿红衣,爸爸教书,她坐在屋檐下,守着针线笸箩刺啦刺啦纳鞋底,耳濡目染,她学会了写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李白的诗也能背得滚瓜乱熟真是岁月如梭啊,端午节眼看就到了,该去坟上给爸爸烧一沓草纸。想到这,他的心有点复杂的感受,眼眶就温湿了。 是该成个家了。他想,这是母亲最大的心愿,抱个孙子传宗接代。可是,除了这几间大房,父亲没有留给他任何多余的遗产作为接班,他是县里指定的先生,兼于国办与私塾的那种,一年没几个大钱的收入,乡亲们送来的粮食也就够个糊口,怎么养家? 傍晚,他悄悄走上了小路,一棵树后站住了:女人在浇菜,她的眉眼是那么专注,是生过孩子,她的身体才会这么成熟?该粗的地方粗,该细的地方细提水一走,腰肢扭啊扭,屁股也跟着动他看得呆了。 先生吗?你在那干嘛?她停止了手里的活计,突然喊。 他被发现了,吓了一跳,脸又不争气的热了起来:奥,没事 嗨!她咯咯地笑了,说,没事过来坐吧,窑下热闹。 喔。他想着不下去,可是两条腿脚却不听使唤。 他已经来到了窑下,抬头,她在前面站着。 明天出窑,哥哥在准备工具和麻袋,屋里太乱了,外面走走吧。他四周看看,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她歪脸,闪着黑黑的眸子,问:你,刚才在干嘛,瞅我? 没啊。他闻到了一股可以让人迷醉的气息,我在看风景。 看风景?先生,你的脸会红了? 他对自己的表现感到了一点点的屈辱,想转身离去。 嗨她在后面说:你,一直在这里教书? 是,从我爸爸的爸爸开始,也许从有老屋那天吧我也不知道多少年了他答非所问,你呢,一直在外面烧炭? 对面站着。她弯腰,采朵花儿捏在手里玩:不,去年还在家里,今年才出来的。闹灾荒,打仗,嫂子死了,家里就没人了 他本想再问,看看她的表现,突然说,你觉得这里还好吧? 当然,山青水秀,人也好,都好!还有,每天能听你念书我和哥,我们都不想走了。 那,他心里一喜,说,那就住下吧。不烧窑,还可以开垦几亩地种,看,那边有好多的草场。 你这人真有意思,心眼太实。你,几岁了? 他不好意思,两只手互相搓着:过了端午都二十三了。 那,我叫你哥吧?我十九了。 你才十九啊?那小孩也该上学了吧?他本想说十九就生小孩,但又咽了回去。 是啊,四岁了。如果你同意,明天就送窑上去,读书,多好! 那么小,你舍得? 穷人家的孩子,沦落惯了。奥,我没告诉你?那是我哥的孩子。 啊?他一惊,我娘说 她坏坏的笑,露出了整齐的白牙:那是骗人的,你啊,真傻转过脸去,似乎很害羞,快步的走。 他真的傻了,看着她走真静啊,他听到了自己心脏咕嘟咕嘟的跳动声,微风吹过来,小草柔软的摇。莫名的,这曾熟悉的一切,都让他满心欢喜 这是个不太精彩的爱情故事。最终,窑上的男人娶了窑下的女人,而且生下了四个儿女。先生姓林,是我的老师,春生就是我的师娘。 如今他们都已经很老了,哪天开始,山里成了旅游区,已经不记得了。当年的学堂在上世纪被毁了,后来又重建,和炭窑一起被当地政府作为文物保护着。游客来了,他们还能做做解说,没事了,就回忆回忆往事,守着窑上的日子,一切似乎都在昨天。 2014.07.07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