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我的老母亲，年且九十。干瘦是她外在形象最显著的特征。干，脸上、手上有黑斑，肉皮松松的，看得见骨头。瘦，颧骨嶙峋，用女儿的话说像猴子(女儿的话非常贴切，并不含贬义)。母亲，历经岁月沧桑的老人，憔悴在风中。
母亲，我的老母亲，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早期。曾经也是大家闺秀，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由于那时偏僻的乡村盛行女子无才便是德、养女是个赔钱货，母亲并未读多少书，只是初识几个字罢了。 母亲与父亲结婚后，正赶上改天换地的时代。于是，苦难接踵而至，死死缠着瘦弱的母亲，而且一缠就是几十年。 母亲出身于地主家庭，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受欺凌、受磨便是家常便饭。 母亲一家老小被赶出家门后，不带走一点灰尘，来到四面透风的破房子居住。从此，苦难便紧紧蚕食着这个瘦弱而坚强的女人。 十天之内，公公、婆婆相继去世。本来就家贫如洗，这时更是雪上加霜。母亲取下头上唯一的一根头巾包在病逝的婆婆头上，举债安葬了两位老人。 再后来，母亲生的儿女一个接着一个夭折，接连六个，她姐姐送给一个女儿，夭折，又送一个，又夭折。哭干了眼泪的母亲真的绝望了，在大冬天只身跳入深不见底的滩中，幸好被人救起。这事还不敢让人知道。若让人抓住了把柄，那顶自绝与党，自绝于人民的大帽子足够当事人吃不了兜着走。 那时，对于母亲这种人来说，缺衣少吃是常态。那时，母亲一出门，好心人问的一句话便是姚娃，你吃了饭没有？母亲含泪点点头，伤心的泪水往肚里咽。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秋天，母亲大病一场，几乎死去。在江油县人民医院开刀住院四十余天，才挣脱死亡线，重回人间。从县人民医院回来的母亲，在破破烂烂的家里调养。半期考试后，我拿着取得了优异成绩的卷子给病床上的母亲看时，母亲眼里闪动着喜悦的泪花。母亲勉励我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句话，至今我还记得那么深刻。那一年我刚刚十岁，已经能够独立看家、弄柴、喂猪。母亲住院期间，我上午念半天书，下午打柴弄猪草。没到校，老师从不当面问我原因。有一回，那位漂亮的班主任女老师问我：你妈好点了不？我强忍泪水，只说了一句好了点，谢谢老师。那位班主任的这一举动至今还深深温暖着我的心.。 那时，父亲多病，常常连路都走不动，又无钱好好医治。我家住在坝子里，柴是十分稀缺的东西。这只能靠瘦弱的母亲。大热天，天还没亮，母亲就披星戴月去很远的山上砍柴。母亲还要时时遭到看林人的呵斥、挖苦。我时常冒着炎炎烈日，汗流浃背地去接她。哪怕是背上一小捆，也足以体现儿子对母亲辛劳的一份担当。那时，我就发誓要让母亲好好安度晚年。这是儿子一份沉甸甸的誓言。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改革的春风吹遍了祖国的山山水水，我的家乡是红了挑花，绿了芭蕉。但我的人生厄运才刚刚开始。父亲在加工厂打米，挣了点钱，在故乡的村民小组我们第一家修起了五间平房。母亲扬眉吐气了，活得人模人样了，再也不是往日的受气包。这时以至以后的母亲也从未欺负过别人。 步入上世纪九十年代，我苦苦挣扎之后，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一年春天的早晨，天蓝蓝的，挂着几丝云彩，鲜红的太阳升起来了，那灿烂的霞光把开得正盛的桃花映得更加艳丽，一方方金黄的油菜花镶嵌在翠绿的坝子里，房子边上小鸟在绿树上叫得多么欢畅。我在房后的菜地里翻地，准备种菜。翻累了，歇息时，猛一抬头，看见母亲从后门出来，担着一担大大的水桶，人却是那么的瘦弱，她的头发稀疏，如一根根银丝在柔风中轻轻飘动。母亲真的老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这一瞬间，我感到孝敬母亲的迫切，否则人生的遗憾将无法弥补。 为了解决吃水问题，我果断决定--------在房后挖井并安装了抽水机。 近年来，母亲的确老了。在一次旅游中，母亲左手拌了个骨折，费了好多周折才医好。后，母亲走路乏力。在江油市人民医院查出患有胆结石。我力主开刀治疗，因为挽救母亲的生命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但母亲年岁太大，医生不主张开刀，主张保守治疗。我也不好说什么，因为别无他法。 有一次，我给母亲买了两箱啤酒，母亲颇有些担忧地说：买那么多干啥？你女儿读书要用钱，我们要用钱。我耐心给她解释：多什么。我们吃饭始终没问题。能给你们用钱，我高兴。再过十几年，我们想给你们用钱，还不知怎么花。 前几年，母亲患重感冒，脸土灰。因为住院后又复发，母亲不想医了。我知道她怕死在医院，回不了家。我耐心劝解：不会的，若真的无法医治，我们会立即包车把你送回家。我们做了好多好多的工作，母亲才同意去医。母亲又一次起死回生。 母亲常说，人老了，就像谷子、麦子黄了，总要走那条路。母亲对死看得很坦然。 母亲喜欢听陈红演唱的歌曲《常回家看看》，我也喜欢听。老人不图儿女对家有多大贡献，只求平平安安。平淡是真，平安是福。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母亲那份坦然、那份从容、那份豁达，是我们人生的一面明镜。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母亲离那一天，生死两茫茫的那一天，越来越近了。斗转星移，新陈代谢，谁也没办法。谁能体味儿子的这份无奈？ 遗憾，人生总有无法弥补的遗憾。因为我知道明天的阳光照不到今天的树叶，所以我再忙也要抽空陪母亲散散步，摆摆调，以担人子之责任。 母亲，憔悴在风中，我的牵挂时时系在她身上。 2012/07/02草稿。2012/07/03修改。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