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的塞北故乡，冬是一个美丽的季节，同时相当无情。 人对冬天并不惧怕，从它萧瑟的表达方式之中，甚至挖掘到几分清净美感，挖掘到诗意和内涵。多数弱小种群，却除了隐遁或忍耐，旁无选择。 那里的春夏异常欢腾，生灵都知天意般，各从其类，极力享受不多的温暖生涯。植物滋长迅速，昆虫一生活跃而短暂，匆匆地孵化、成熟、繁育，坦然迎向即将来临的大限。 冬的步伐一旦近了，绝非欢乐所能阻止。无论景象何等热烈，迟早会面临严厉审判。 （二） 那判决终于到来。似一场盛大狂欢的尽头，皑皑冰雪掩盖了气息、艳色、花香，万物惊惶失态，舞姿骤停，笑声戛然而止。 腋生双翼如候鸟，可以飞往江南锦绣地，依然坐拥柔软雨水和常青树林。龟蛇冬眠于巢穴，将消耗减至最低，其余则安心认命。 然而冥冥众生，未必都识大体。有个别不自量的，竟然公然挑衅，以为法不责众。 例如瓢虫，就是叛逆的反面典型，且成为地方特色。 （三） 此类甲虫花纹鲜明，往往被书本描述成可爱而有益，我却一贯嫌恶它们。 曾亲眼目睹，四处乱飞的瓢虫，钻进邻家幼童耳孔，不得不手术取出。一旦无意碰触这小虫，手指会沾上辛辣气味，难闻刺鼻。 这样多余的轻贱性命，它们自己却视如珍宝。天气稍稍转凉，便会如以色列人出埃及，结成庞大队伍，声势浩荡穿过草场和灌丛，前往任何可能的御寒之所。为了存活不惜涉险，涌进附近住户的家中。 橘色、黑色、红色，有班与无斑的飞舞、爬动的瓢虫，几乎充斥了全部空间。不同颜色不同斑纹，是种族差异的徽记，平时素无来往，此时却协同行动、心照不宣。 曦光和夜色中，它们行列整齐，似乎有着统一思维，从窗棂缝隙间，井然地鱼贯而入。 （四） 非请自来的不速客，当然受尽挤兑。在有毒药剂和清扫工具围剿下，伤亡严重，最后仅剩下窗间的一些，被双层玻璃牢牢地围困。 瓢虫再三纠缠，我已烦不胜烦，索性用胶带封住缝隙，切断唯一通向室内的途径，任其自生自灭。 虫们在囚室里不安地爬动，仿佛对险恶前途有所觉察。它们的身体，纵然扁平轻巧，也毫无机会可乘。 食物水源尽断。透明而坚硬的绝望，隔开生死两重世界，温馨环境虽一目了然，却再难抵达。 （五） 它们逐渐停止了徒劳奔走，偶尔挪动，也显得迟钝乏力。而我，一个淡漠旁观者，居高临下，眼见这些小昆虫的无谓挣扎，滋生出些许恻隐怜悯，但未肯因此收留它们。 我相信世界有其规律，从不因谁而停顿、因谁网开一面。天理循环，人尚且无力，何况如此至卑贱、至低微的种类。 所幸这愚鲁小虫，既不会愤怒，也不需要体验悲哀。混沌的头脑中，并无思想情绪，只有原始中枢驱动本能，觅食并过活，已经足够。 （六） 寒流如约而至，冷风扫荡了四野，满目荒芜，昼短夜长。北方如银的霜晨，我藏在厚厚棉绒睡衣里，手捧温热姜茶，自得地欣赏着户外雾凇。偶然瞥一眼窗间，发觉那些被困的瓢虫，已于昨夜猝然死去。 它们们生前的迅捷灵敏、强烈颜色和光泽，似乎都被死亡剥夺殆尽，仅仅一夜间，便枯瘪如败叶。它们背壳黯淡，纤细六足僵硬地收拢胸前，都呈现蜷缩的姿势，集中在狭窄囚室的角落里，堆叠成一座小丘。 独对死之寂静，我悄悄地轻叹一声。里面并没有感伤，亦无人知晓，像落寞雪花不慎飘进室内，触地即融，转瞬消失了形影。 气温继续跌落，水汽扑到玻璃上，反复凝聚又冻结，为沉默的小小坟茔覆上白色旗帜。冰层下，那些躯体毫无生机，陷入永久安睡之乡。 严厉的冬季，漫漫的冬季呵！千年亿年，仿佛就这样过了。 （七） 数月后，啁啾鸟鸣撕开窗前的沉闷。我揭去封条，将折旧的空气兑换成清风，兑换成料峭春寒。正要拂去灰尘，手却意外定格、僵住了。 一只瓢虫。 一只活着的、正在爬动的瓢虫。 千真万确。 这虫极丑，从那羸弱体态、晦暗甲壳缺损的边缘推断，显然不属于新生的一批。而它正抖落身躯上的积尘，尝试振动残破双翅，似在酝酿着下一次飞行。 我不由望向那座冢，震惊难以抑制。 （八） 一只、两只数以百计的幸存者，已经复苏或正在复苏，陆续挣扎地翻过身来，开始缓慢爬行。尽管艰难吃力，然而却是难得的喜悦场面。 它们全部来自那坟茔，来自融解冰层下袒露的核心部分，而外围的同类，则永不会在春风里醒来，纵身投入下一轮狂欢了。 零下三十度的深寒，它们如何存活至今？是不吃不喝不动阻止了能量散失？还是其中多数甘于舍身，构成屏障以确保种族的延续？ 眼前一幕，实在难以解释，但没有必要深究。 当生命穿越了严酷绝地，归来一刻千疮百孔，却犹自散发骄傲的辉芒。在它面前，所有科学都苍白如纸，任何理论都浅薄轻浮。 这些不足道的小虫，与自然暴虐本性抗衡的战争，明显实力悬殊。虽然必将失败告终，但至少取得了春天里、此一役的胜利。 （九） 万物皆有灵，我所鄙视的冷血物种，原来未必蒙昧如顽石。 或许那蒙昧的，其实是人的心，主宰一切的傲慢之心。自以为高贵，可以任意征伐，予取予求。 在古老宗教里，有种防御阵称为结界。为了屏蔽邪恶，守卫一块净地、一处至圣宝物，由意念或法力筑成。 当弱小遭遇强霸、面临灭顶威胁时，被动、封闭，至今仍不失为有效的方式。 ——为了鲜活希望，忽略茫茫冰雪、忽略残忍杀戮，结一片超脱化外、无侵无扰之境！ ——为了生存信念，围住清露花香，围住芳草艳阳，心无挂碍，将死亡拦阻于外！ 结界，不可思议、令人畏惧的结界。 （十） 或许因得意忘形，一只瓢虫飞落在我的掌心，轻若无物。 看起来，它潦倒而老迈，依然散发刺鼻气味。躯体满是尘灰，却是踌躇满志，淡定地整理周身，仿佛即将奔赴正式的庆典。 我推开了窗户，鬼使神差，双手郑重托举空中。它好像急不可耐，毫无留恋将这房屋抛撇身后，歪歪斜斜地飞向自由，以及春光明亮处。 ——结界，还是因为结界。 气若长虹、强大镇定的结界，笼罩着单薄生命。轻易地操纵我，屏蔽了危机四伏的人世。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