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岁的母亲要过黄河！她真的要过黄河？明天就是她大弟弟的三年，她的二弟弟也病了。她一定要过黄河！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像在田野里走着一样快速和着急。收拾了半天，她只把一双布鞋用一个塑料袋包好抱在胸前，要过黄河！母亲没有钱，水果之类的她也提不动了。她只抱着一双布鞋过黄河。这双布鞋还是她的眼睛能引上针，她的手还能把针从鞋底拔出来的时候做的，已经放了很多年了，这次她要拿给她的二兄弟。
七月的黄河，水急浪高，惊涛拍岸，她怎么过的去？她要置身一人渡过黄河，她在完成一件多么伟大的事啊！ 她的背上背着一座山，她的腿干枯的都像木棍了，前方不用迷惘，她也看不清楚。她怎么能过得去黄河呢？怎么再走二十里路到达她的娘家？ 浮桥像秋千在浪尖上晃荡，河水放肆的一个猛子钻过浮桥，远滑了去。母亲把布鞋抱在胸前，一只手抓着浮桥的栏杆，用七十岁的身子，亲情的力气爬上了浮桥，一步一步的向黄河的西岸移去。她移的太慢了，比背着一大包袱的猪草还慢，比在地里拉耧还慢，她简直是脚上拴了铁链子，似乎还能感觉到她脚下的铁链子带起的水雾。她就得这么慢！她得保证自己安全的到达大舅的墓地，把她积压了一生的眼泪倾倒出来，她得保证这双布鞋不掉进黄河里。她要一看见二舅就给二舅亲自穿上。她要保证自己能渡过黄河！ 浮桥在迂回的浪花上起伏，母亲像一片叶子也随着起伏。我担心一朵浪花就能把她击倒。一阵小风就能把她吹进黄河里。三里地的浮桥，她一步也没有回头。一刻也没有松开抱紧布鞋的手和抓紧栏杆的手。她像自己年轻时那样，决绝的一步步移过黄河。一步步移进太阳的瞳孔里。太阳的瞳孔红的快滴血了。那是谁的心在滴血呢！伟大的黄河竟然没有能够阻挡一个七十岁老人从它怒吼的身上踏过去。 先是姥爷去了田野睡着了，后是大舅去了田野睡着了，现在是姥娘也去了田野睡着了。他们以前紧紧的靠着，睡在一张大炕上。现在他们也一样靠在一起睡在大地上。二舅，老实厚道的二舅，新盖起来五间瓦房，欠了一腚的饥荒，他终于累病了。我想他也想病一场，病一场就可以歇歇了，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不去挣钱还债，病了他的姐姐就会来看他了。他们姐弟拉拉家常，相互安慰一阵，问长问短一阵，日子就不那么难捱了。二舅病了，意味着他不能像以前一样在黄河的边上等着接他的姐姐。也意味着二十里路，他的姐姐用双腿一步一步的移到他的家里。 故乡在前方，亲人在前方，七月的热浪也在前方，慢慢的路途也在前方。她必须走向前方啊！母亲走过五庄，走过夜里家，走过南宋乡，向她的故乡走过去。她不是一口气走过这么多村子的。母亲走一阵就在路边上坐上一阵，拿出布鞋看看包好再走！她跟着父亲渡过黄河认祖归宗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现在这些村子里和她一样大的人，有的都不在了。路边的人，看着头发凌乱，上气不接下去的她，会以为是一个衣冠不整的流浪者，一个迷路的老妇人。可是谁知道呢，她有故乡呢，故乡还有她至亲至爱的人。 我的七十岁的老母亲啊，二十里路她走了整整一天，七月的热浪她背了一天。二舅的布鞋她抱了一天。爬过一片一人深的棉花地，我七十岁的老母亲从疯长的草堆里扒出姥姥姥爷舅舅的坟头挨着哭了一遍。太阳啊，你还是没有能把她身体内的水分榨干，岁月啊，你还是对一个老人宽厚仁慈啊。不然，她走了那么远的路，咋还有那么多的眼泪和悲伤！睡在大地里的亲人们，你们在地下也泪流满面吗？ 人不能总是生活在悲伤之中，老是哭也无济于事。该哭的哭，该流的泪让它流完，擦干眼泪，还有别的事做，还的继续生存和生活。母亲从地上摸起布鞋，朝舅舅家走去。墓地离着舅舅家不远。其实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几乎生活在一起。 母亲一看被疾病折磨的不像样的，头发像和了稀泥的二舅，她的哭又雨似的来了。她回故乡就是为了痛痛快快的哭吗？她要把她一生的哭累。也把他失去亲人的苦痛换做泪水留在故乡吗？二舅抓着老母亲的手哭的不像人样。老母亲也哭的一塌糊涂。二舅洗了脚，母亲把布鞋亲自给他穿上，像小时候一样。二舅在地上走几步，他身上的病好像一下自己走了。二舅精神多了，也高兴多了。当二舅知道他的姐姐是自己渡过黄河自己走来的时候，姐弟两个又哭的不成人样。 我想：黄河宽又怎样？深又怎样？水流湍急又怎样？还是没有能阻挡亲情，还是没有能阻挡一个七十岁，满身伤痕的老人去看他的亲人们。 其实像母亲这样过黄河的还有我姥爷。我姥爷在临死前的一个冬天，穿着破棉衣棉裤，顶着寒风，从黄河的冰上走过来，看他的女儿。我记得那年的风大的稍不留神就把人吹走。那是最后一次他们父女团聚，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已经病入膏肓的姥爷。 他们，怎么都敢用老迈的身躯，用瘦骨嶙峋的腿脚去丈量黄河？其实我明白他们是用心去丈量黄河，横渡黄河。姥爷死后很久，我都站在堤坝上，看着从天而来的水流暗自发问：我的姥爷是不是看完我娘之后，被冰下的河水叫走了呢？很多年我都这样想。 过黄河一直是母亲命中的大事。这些年她的很多亲人都走了。母亲过黄河的次数更多了。不过黄河的时候，每逢过节，她总会在黄河岸边烧纸磕头，嘴里念念有词，仿佛是黄河，带走她的亲人。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