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学廿载，从教十年，又幸授语文，接触书籍的机会可谓不少。而论及究竟读了什么书，究竟从书中得到哪些真义，算而今又达到了怎样的境界，想来汗颜得很，我竟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唯一记得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高度精准概括出的人生暨读书三重境界，简而言之，为茫然——痴迷——顿悟，如此高境，愚笨如我是绝难登临的。而追溯我的寻书读书之历程，无外乎也有此三境，且不妨让我悉数道来。
１．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 我从来不愿承认自己的命途多舛，自记事起，因为耽误了治病的时机，从此落下了小儿麻痹的后遗症。频频摔跤是小事，最痛苦的是不能和同龄的孩子们一起嬉戏玩耍。漫长的学生时代，我没有快乐的体育课，捉迷藏、斗鸡等游戏也绝不曾属于过我。内心的空虚感和自卑感使我除了学习以外，感到特别的无助。我痛恨上天的不公，更把这种愤怒转嫁于我曾一直引以为傲的学习。于是，在初三盛行考中专的热门时期，我未能抓住人生的转折点，只能茫然地继续着书本的学路。 初次来到县城，高中的学习依旧无趣，不仅于此，我还要痛苦地让视线远离足球、篮球等本该令人血脉喷张的活动。无聊的日子里，总该做点什么吧。在几个混日子的学友怂恿下，我心安理得地花着父母给的血汗钱，出外租借了一整套金庸的武侠小说，偷偷地躲在课堂的座位下，感受着另一个世界的精彩。其间屡屡被目光如炬的恩师们将我的金庸夺走。押金无法取出的日子里，我苦熬着让食量减半，但我终究没能被武侠影响。相反，看得多了，对武侠竟生发出莫名的憎恶。而今想来，许是武侠世界中的武功高强的能人异士让我越发厌弃了自己的残疾。破灭了武侠的我转而投向琼瑶，偷偷地做起花前月下、儿女情长的梦来。梦醒时分我又憎恶起琼瑶来，因为一次少年初恋的无疾而终，我确信，罪魁祸首正是我无法改变的身体问题。在那个多梦而多情的雨季，我苦苦挣扎后，还是迷失了自己。 ２．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 读大学对我而言不是一个意外，因为我不知道，除了读书，像我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出路。可是，进入大学的书法专业却绝对是一个意外。若干年后我读到《词魂》，那长于诗擅于画的从嘉【李煜】毫无帝志，竟被政治的浪潮推向了帝位这样的风口，想必他和我一样的无奈吧。长时间的站立和抬手，对我而言绝非易事。就像李煜深知自己不是帝王之才，我清楚自己的手根本不适合抓毛笔。我再次选择了逃避，这一回，我竟寻得一处桃源圣地，让我空虚的精神得以充实，干涸已久的心得以滋润，困惑而浮躁的灵魂得以涤荡和休憩。 大学的图书馆正是这样一处圣地。我在此品尝到的第一颗鲜果，是史铁生的《务虚笔记》。我大抵忘却了翻看这本书时的情形，只是觉得该书的文题和文体似难统一，这便触发了我阅读的兴趣，进而也让我对作者有了深入的了解。也许正是在与史铁生先生的无声对话中，我才逐渐认清了自己，看清了我前路的方向。在残疾作家史铁生身上，我读到一种全新而精彩的人生演绎方式，更懂得了，磨难也是一种财富。 我清楚自己的路在何方，我迈着铿锵有力的步子，走进了神圣的书的世界。 图书馆的书目繁多，我无从取舍，这本翻翻，那本瞧瞧，读到妙处，便取出随身的笔记本，将其摘录下来。阅读的时光，常常让我忘却了身体的残疾，又感觉太过匆匆，猛然抬头，偌大的馆室便空无他人，徒留管理员催我离开。 回忆那段岁月，我几乎说不上读过哪位作家，我不会执拗地死守一位作家或一部小说的离奇故事情节和复杂人物关系，因为我没有太多的时间停留在图书馆，课程安排的书法练习任务要完成，导师安排的书法协会事务要处理，剩下的一点时间，面对浩如烟海的图书，我只能尽可能多地摘取各类书籍的小精华，然后，则不求甚解地粗略浏览。 图书馆阅读，给我带来的好处，便是当时的文思泉涌，闲下心来的时候，我被激起了写作的冲动，于是，诗文小说的陆续发表，让我荣膺大学校园年度文学创作标兵，更结识了一批好舞文吟诗的学兄弟妹；当然，也带来了一些坏处，首先是器重我的书法导师们的失望和慨叹，然后是留不住口袋里的小钱，总要上书店将钱掏光，买来新书后却因囊中羞涩而懊悔仍有好书无法得到，而后在泡面的填充下使自己发展成一只瘦骨嶙峋的书虫。 ３．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 生活对于每个人，都是残酷的，尤其对于身患残疾的我。参加工作之后，我那高雅的文学梦想，正像一个个远飘的气球，在工资拮据和恋爱艰难等压力下，被生生挤爆，直至消亡。适婚年龄的我，心怀浪漫主义的思想，在无数次爱情的选择与被选择后，最终停留在一个没有共同语言，甚至是厌恶文学的婚姻港口。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柴米油盐的算计中，我逐渐忘记了文学为谁，书是什么，只在语文课堂的讲解中机械地说着不知所谓的话。很长一段时间里，陪伴我的只有《语文课本》。 十年后的一次文学机缘，让我一不小心闯进了县里的文化圈，并一步步近距离接触了县里藏龙卧虎的文人墨客们。我努力迫使自己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幸运的是，文人们认可了我对文学的激情和冲劲，欣然接纳了作为文学新人的我，此后，我顺理成章地加入了县作家协会、县诗词协会，乃至荣幸地成了县鹅湖文学写作班的学员。 起初的日子里，我想当然地以为，有了大学时期的阅读积淀，加之日后的勤写，要在文学创作上递交一份满意的答卷，并不是难事。故而，我以一周两篇文章的速度，在后半年的时间里，完成了近三十篇散文的写作。沾沾自喜之余，我急切地想要得到同学文友们的认可，便常常迫不及待地一气呵成后直接在网上发文，从未想过作任何字句上的斟酌和修饰。唯在前辈文友周行先生府邸作客时，见深谙文学的周先生笔耕不辍，却不厌三易其稿的态度，令我深有触动，不免反思，我一介儒生，仅凭十年前的一点阅读，就诳言写好文章，是否井底之蛙，太过见识浅薄了？ 其后在写作班的活动中，文联主席姚增华先生布置阅读任务，要认真地读一读作家沈从文的书。沈从文的名字，我是很熟悉的，可是我只知道他的小说《边城》被拍成了电影，却是我最厌看的，所以没有印象。回家翻遍了旧有的藏书，才发现，在我的所有收藏里，竟然找不到这位在中国文坛地位仅次于鲁迅的沈先生的一丝影子。想来曾经实在有眼无珠，而今再想买书，或许又该惹来那尚无工作的妻子一通谩骂了。 网上交流时，姚主席赠我一语，顿时惊醒梦中人：阅读沈从文，何须买书？直接百度搜索即可！对呀！为什么网龄超五年的我，竟然忘了利用网络的资源，用全新的阅读模式，来学习和充实自己？我娴熟地敲着键盘，在茫茫网络海洋中，找寻我尊敬的沈从文先生—— 这些日子以来，我除了认真研读沈从文，更是不厌其烦地搜寻古今中外几乎所有的作家和作品全集，下载和存储在我的电脑里。在我的小小电脑硬盘里，建设属于自己的一座网罗文学、包罗万象的电子图书馆，不仅如此，更是在我的心里，构建一座可以真正让沾染了尘世浮华的灵魂休憩的美丽家园。 寻书至此，我的阅读历程，也如哲学家王国维的人生轨迹一样，完美地呈现出茫然——痴迷——顿悟的数学曲线。当然，寻书历程的顿悟，其实，只是我读书的开始，路漫漫而修远，我的求索之心将历久而弥坚。 赞 (散文编辑：月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