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边缘:戴口罩的小狗

时间:2019-11-24 10:54:16 手机站 来源:网友投稿

  他们老了,他们在人生的边缘游历。

  

  很准时的,每天上午九点一过,楼下就会响起那个老人苍凉的叫喊声。她糊涂了,按医学上说就是老年痴呆。她扯起嗓子声声地呼喊,就像一只老蝉声声地叫着夏天。她喊她的娘、她的哥、她的姐,而这些人都早已故去。娘——,娘——叫声绵长、沧桑、茫然又空乏。这又不似蝉了,蝉的叫声高亢、嘹亮,似明晃晃的剑直刺夏日朗朗长空,那是对生命的欢庆。多年地下暗无天日的生活,一朝破土而出,攀上高枝,震颤翅翼,轻盈飞翔,它们怎不欢畅!而那老人的声音里惟有生命的薄凉与无奈。

  

  她已使她的家人不胜其烦。他们六口之家,四世同堂,儿子儿媳,孙儿孙媳,再加一个三岁的小重孙女。本应是其乐融融,共享天伦的。但是,日子却被她叫得支离破碎、纷纷乱乱。

  

  厌烦的儿子说:你的声音还太小,再大声点儿!

  

  她听不出儿子的反话与气愤,真的又大声地叫喊,然后,真诚地问她儿子:你看我这腔口儿(嗓音)中不中?儿子不搭理,不搭理不行,继续问,持之以恒——老人们的那种固执,尤其是糊涂老人的那种固执,执拗,是十头牛也拉不回的——中不中啊?中不中啊?还是不中?还嫌小?

  

  你可真气人啊!气死人啊!她儿子常常发出这种一筹莫展、无可奈何的长叹。

  

  你是喊啥嘞喊!他们都死了,死了!埋地下了!没有了!见不着了!她儿媳恼恨得不行,句句铿锵。

  

  死了?啥时候嘞事?我咋不知道嘞?她惊异,脆声地问,可转眼就忘,于是,又叫喊上了:娘——,娘——

  

  青春靓丽的孙媳忍不住了,说:行了!行了!别喊了!别聒噪人了!好不好?

  

  可是,她充耳不闻,喊声依旧......

  

  喊完了,还要哭,哭她的娘、她的哥、她的姐。她从不提她的父亲,不知她父亲在她的记忆里是个什么状况。还要给他们烧纸,不管什么东西——柴火棍、木头片、书本、报刊、衣服、床单,只要能烧的,瞅着机会就拿来烧。她会使用打火机。家里人挖空心思地藏打火机。但是,有时未免会疏漏,点了烟,随手就那么一放,结过,老太太就拿到了手。她有自己的鬼心眼儿,先把打火机藏藏好,背了人,就会在院子里燃起一堆火。幸好她总是在院子里点火,总能及时被发现,因此,至今为止还不曾酿成大祸。但是,一家人防不胜防的,总让人提心吊胆,日子战战兢兢地过着,如履薄冰。

  

  更有甚者,她要走娘家,见她娘,见她哥;要去她姐家走亲戚。家里人一不留神,耄耋之年的老人了,扭扭歪歪,颤颤巍巍地就走出了家门。于是,家里就乱成了一锅粥,慌慌地四下分头寻找。

  

  唉——,人老了。

  

  她,终于坐进了轮椅里!连走都走不成了。那几天,她还拄着拐杖艰难地在操场上锻炼呢。天气晴好的上午,或者安谧的黄昏,在偌大而静谧的操场上,就会看到他们老两口在缓缓地走着自己的迟暮人生。老头儿的身躯佝偻得像只老虾米,身体僵硬,两条腿就像两根木棍一样,不会打弯,脚紧贴着地面,趋趋抹抹地前移。但,他依然比他身后的老婆儿强多了。那老婆婆,身躯低矮,胖胖的,球状一样。她松松软软的,像无骨,似软体,要不是她两手紧紧抱住的拐杖的支撑,令人疑心她会颓在地上而成为一滩。她摇摇晃晃,颤颤拽拽的,那样子,总让我联想到刚破壳而出的还无法站稳的小鸡雏。她艰难迟缓地移动,恰像了软体动物的蠕动。老头儿的精神还好,一副乐天知命的样子,也不知是什么病,去了几家医院,医生也说不好。就是浑身没劲儿,发软。胃口倒还行。老头笑笑的,很平静,跟人解释说。老婆婆终是无欲,脸上是无法言说的凄楚。谁能想象得到,年轻时的她可是爱说爱笑,爱唱爱跳的,打腰鼓、扭秧歌、跳广场舞,身姿绰约、优美。并有着一副好嗓子,清清亮亮的,地方戏唱得有板有眼。她最终是走不成了。暖和时,老头儿把她推到操场边上晒太阳,她软软的身体深陷在宽大的轮椅里,脸上是莫衷一是的表情:说悲,不是悲;说喜,也不是喜。不忧也不愁。在她的内心深处,也许已向命运之神屈服了吧。一切看穿了,也就看淡了。日子只剩下了等于熬......

  

  他,坐在轮椅里,像只被困在樊笼里的老鹰。他不到六十岁,本是一档发厂的小老板,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而他的身体一向很好,却不期然晴天霹雳突发脑溢血,偏瘫,嘴歪眼邪。在与病魔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搏斗之后,他不得不缴械投降。轮椅成了他最终的归宿。他的脸上写满了萧索、凄苦与悲愁,还有愤懑与怨毒。他的怨毒唯一的发泄对象是他的妻子——那个瘦小、头发花白的女人。她现在成了他的腿,跟他形影不离。她温婉地推着他来来去去,而他对她凌厉地呼呼喝喝。把他推到太阳下,他嫌热;把他推到阴凉处,他又嫌太凉了。听他怒不可遏的嚷嚷:你要冻死我啊!你这个没有头脑的蠢娘们!那女人不言不语、不温不火,默默地、心甘情愿地承受着他给自己的一切。他绝不到人多的地方去,他愿意自己呆着,他是很为自己现在的这副模样自惭形秽的。常见他们呆在那个墙角里,石雕泥塑一般。夕阳淡淡地洒着辉光,周遭一片沉寂。他沉在轮椅里,呈现出一种不妥协、不沟通、不交流,遗世独立的姿态。他有着怎样的不甘啊!他多么渴望能振翅冲刺向蓝天,重振旗鼓,再展宏图!她坐在一旁的石块上,不离不弃,默默守候。那韧如磐石的坚守,那守候的温暖,我想,即便铁石心肠的人也能真切地感受到从而被深深地打动。她不敢多说一句话,唯恐哪一句不对了他的心思,而触动他的伤痛,引发他的暴怒。她是懂他的。她痛苦着他的痛苦,欢乐着他的欢乐,唯独失去了自己。

  

  每每看到诸如此类的情景,我的心里就会有种深深的悲凉与凄怆,生命怎能这样谢幕呢?上帝未免太残忍了!

  

  读过著名作家张抗抗老师的名篇《牡丹的拒绝》,她描写到牡丹的落花,令我大为感动,并异常震惊。这难道是真的吗?一阵清风徐来,娇艳鲜嫩的盛期牡丹整朵整朵地坠落,铺散一地鲜丽的花瓣。那花瓣落地时鲜艳夺目,如同一只被奉上祭坛的大鸟脱落的羽毛,低吟着壮烈的悲歌离去。她说:牡丹没有花谢花败之时,要么烁于枝头,要么归于泥土,它跨越委顿和衰老,由青春而死亡,由美丽而消遁。——我渴望这样的生命谢幕方式!可是,事实呢?人说:人生就是一出世间最大的悲剧,从生到死,从生的欢庆到消亡的悲痛。我并不以为然,死,何惧怕?何悲痛?在我看来,人生的大悲莫过于生命对于最后那段路的跨越。造物主造人是不是有点儿虎头蛇尾了?为何不给人的生命一个完美的结束呢?该离去的时候,就让人痛痛快快地离去。怎么能那样的拖泥带水?让生命老而弱,病而弱,一点点衰竭枯萎,痛苦不堪,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直折腾得人奄奄一息,没有一点力气,动弹不得,最终,极度痛苦地万般无奈地咽下最后一口气,撒手人寰,一了百了,万事皆空。我听到了病魔与死神胜利的欢笑。

  

  想起我的父亲。父亲几年前患胰腺癌去世。父亲最后那段路走得怎样的艰辛,怎样的痛苦不堪,怎样的惨烈呀!那是人间炼狱般的折磨!何为惨绝人寰?何为生不如死?我想,我是真真切切、明明白白地见识了。最后那二十几天,父亲滴水不进,每天只凭借药物苟延残喘,生命惟剩下痛苦与煎熬。癌细胞无时无刻不在撕咬着他、蚕食着他,大快朵颐着他,那是怎样的一种疼痛啊!是凌迟?是刮骨?是剜心刨肺?我无法想象。父亲疼得寒冬腊月天却大汗淋漓,额头上常常布满了大颗大颗的汗珠。杜冷丁原先是隔一天一注射,接着是一天一注射,很快就是几个小时一注射,甚至一个小时一注射,最后,杜冷丁完全失效。瘦骨嶙峋、气息奄奄的父亲疼痛得竟咬碎了两颗牙齿。他老人家没每分每秒都在苦难的渊薮中挣扎沉浮,我们的心都要碎了。什么是人道?难道这就是人道吗?多么希望我们国家也能使安乐死合法化啊!当生命没有丁点儿生的希望,完全失去了生命的意义,何不早点儿让病患脱离苦海?我的一位朋友说,如果要移民国外的话,她将移民瑞士、荷兰、卢森堡、比利时随便哪一个国家,因为,这些国家可以安乐死。我与她有戚戚焉。

  

  见了太多痛苦的人生谢幕,人至中年不由得惊悚:自己又会怎样别离这个世界呢?那晚,深夜,在梦中,我站在生命的边缘,像是地的尽头,面临万仞深渊,天地苍茫,一派隐晦,阴风戚戚,周遭空旷无人,惟我临渊而立,衣袂飘举,已无路可逃——巨大无朋的孤单无助、绝望、恐惧盈满胸怀,泰山般地逼仄着身心,我呼吸急促......猛然从梦中醒来,恍兮惚兮,愣愣怔怔,好半天依然惶恐不定。

  

  人,有生就有死,是生命都必然要谢幕。但是,究竟怎样让生命走得更有尊严,走得恬淡自然,走得温暖,走得人道,这实在是每一个活着的人都应该好好考虑的问题。

  

  谁能给出最好的答案?我翘首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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