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棵树【你是一棵树(下)】

时间:2019-12-31 10:38:25 手机站 来源:网友投稿

  一

  

  那年你81岁。我读中学。一辆三轮车将上街买菜的你顶到墙角。蹬三轮的是驻地医院的一名新兵。邻居爱婵姨目睹了你被撞伤的全过程,跑到学校告诉了我和妹妹。当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你已经做了手术,一条腿上挂着6公斤的铅锤。麻药的作用使你无法开口说话,面对前来探望的我们,你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赫然。

  那天晚上我和母亲在医院陪护。我和母亲同时做了关于你的梦。我梦到你坐了一辆毛驴拉的轿车出城门了,我也在车上,你把我推下车,歉意的微笑着,走了。当地迷信,毛驴是鬼。母亲梦到你死了,在家里痛苦失声。

  黎明时分,我们同时惊醒,讲述了各自的梦,不由地骇然。看你惨白的脸睡着了,微弱而匀称的呼吸。母亲长嘘了一口气,总算闯过来了。

  我那时已经在读高中了。知道传统文化中九的含义,你在九的整数倍上出了车祸,莫非是天意?我不敢把这样的想法告诉家人,只是在心里默默地祈祷,愿老天保佑你平安,逃过劫数。

  接下来你在医院待了整整四个月。

  医院因为自己的过失承担了一切费用,你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

  每天,小护士就会乐颠颠的跑来,问你,姥姥今天吃什么呀,你点的饭菜有肉,还有炒鸡蛋。这是你点了记忆中最好的饭菜。吃饭的时候你总是说,一会儿再吃,放着吧。

  护士走开的一会儿,你麻利地把菜里的肉和鸡蛋扒出一大半,放在自己带来的饭盒里,悄悄塞在枕头下面,等待我们的到来。小护士再来的时候你使劲地往嘴里塞着一大块炒鸡蛋,脸上洋溢着幸福,吃完了,你满足地咂摸着嘴,似乎还沉浸在对食物的回味里,于是护士就不断地给你加饭加菜。

  这样的情形也常常被我撞见,我惊异于你吃东西的胃口,在接过你从枕头底下递过来的饭盒的瞬间,我不敢正视你究竟是得意或者诡异的表情。我已被你陶冶的失去羞耻心了,很快的把饭盒放进我特意背着的大书包里,而你还在一个劲的督促,拿好哦,别让他们看见。

  其实伺候你的几个小护士都知道你的秘密,她们给你送过饭以后就走开了,不再守着喂你。你有足够的时间安全地转移。

  那几个月,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吃着你偷偷藏下来的食物,正在长身体的我们补充到了足够的蛋白和营养,我的尖瘦的小脸长成了苹果。

  你的腿渐渐恢复了,能在别人的搀扶下迈出一步,两步。每次见到你,你都诉说着要出院,害怕死在医院里。

  在你的一再要求下,星期天,全家出动,把你接了回来。你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托着我们,艰难的拖着受伤的腿,在院子里溜达。

  你回到了熟悉的院子。一切都没变,你满意的笑着,不肯躺在炕上,执意要坐在院子里。母亲请了一个月的假陪你,你不接受,你说你能行,自己照顾得了自己。大声的吆喝着,回到家就没事了。

  半个月后,父母上班,我们上学,没有人陪你了。你又坐在那棵树下,不同的是,身体上的伤痛困扰着你。常常几个小时,一动不动。母亲已经托了邻居,时不时地过来照料一下,解决最起码的生理问题。邻居过来问候,你总是说不用了,不急。而一旦我们出现,你便催着,赶紧扶你去厕所。

  年复一年,小树长成了大树,那棵老树依然沉默的固守在那里,仿佛看护着自己的孩子。

  

  二

  

  从医院回来的你明显的老了,这次车祸,受到伤害的不仅仅是你的腿,你的大脑也开始意识不清了,只是我们忽略了后者。

  你仍然改不了几十年的习惯,在院子里捡拾那些掉落的红枣,好的,不好的,你用拐杖拨弄着,憋足了劲,痛苦的弯下腰,捡起一颗发霉的红枣,习惯地在衣服上擦拭几下,然后塞进衣服口袋里,然后稍微直一直身子,撑着拐杖晃悠一下身体,增加一点韧性,接着重复刚才的动作。

  你仍然像十几年前一样,看到我们放学回来,只不过你已经很难独自站起来了,你从椅子上欠一下窝着的身体,用手托着椅背,使劲撑着,高兴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些干瘪的红枣,看着我们开心的叫,把东西放进嘴里。

  这一次,你却失败了,你非但没有看到我们的笑脸,还换来了一顿呵斥。你的眼睛顿时木呆呆的。

  你对眼前的人和事视而不见,你的记忆完全定格在了我们的童年时代。

  有时候,你撑着拐杖到门前的石板上坐着,等待放学或者从家里出来玩耍的邻居孩子,只要有孩子路过,你总要招呼人家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东西递过去,满心希望的看着。你不知道这已经不是十几年前我们小的时候了。街上店铺林立,各种小食品琳琅满目,没有哪个孩子会稀罕你捂在口袋里散发着你臊味的陈旧的红枣,有的孩子在大人的监视下,不情愿地接过你递的东西,一转身,扔到街对面的墙角,还要跑过去用脚使劲地踩上几下。

  我不知道你退化的眼神还能不能看清楚这一幕,或者你更沉浸在十几年前的场景中,独自享受回忆的快乐。

  渐渐地,你成为街坊路人嘲笑的活物了。那时我已经参加工作,每天下班就往家跑,推掉了和同学朋友的聚会,为的是把你从街坊邻居的视线里消失。你只能更恒久地坐在院子里,那把伴随你多年磨得溜光的太师椅上,椅子的铆隼早已经松泄,被父亲用钢钉灌好。四条腿开始向一边歪曲,你只要动一下身子,就会咯吱咯吱叫个不停。父亲请人打了更为结实的榆木椅子,你却拽着太师椅的靠背怎么也不肯放手。

  院子里当年移植的三颗小枣树已经挺拔的直插天空,那棵老枣树的背似乎驼的更深了,面对杵在它面前仰之弥高的年轻的生命,我体会不出它在想什么。

  你仍然挣扎着要做一些力所及得事。在我们都离开的时候,把放在厨房水池里来不及洗的碗、盘哆嗦着手洗了,结果是,所有的碗、碟的沿儿都被磕出了小口,碗边上的油腻印子清晰可见。冬天的火炉焖的好好地,也被你用火柱捅的乱七八糟。家里早已没有了鸡、狗,那些小动物,你满院翻腾,说是给鸡找吃的。我们上班走的时候,你就伸出手来,要钱。

  要钱干什么?

  买吃的。

  给谁?

  娃娃。

  全家人都工作了。谁也不在乎几个零钱。为你新置办的衣服没有了口袋,于是,一角,两角,一元,两元的小票被你塞满了袖筒。从家里到厕所,从院子到大门外,短短的路程总能捡到你撒落的零钱。遇到小孩路过,你掏出三毛,两毛。

  饿吗,。逮着人你就问。

  买饼子去。边说边回头张望,生怕被家人发现。小孩拿了钱,飞也似的逃了。你的脸上又浮出诡异的笑。

  老街坊们也在叹谓,献瑞婶,老了啊。

  你分明听清楚了,虎着脸,不做声。

  哥哥带着未来的嫂子回家,你把别人当成了我。总是叮咛,喝上水了没有。柜子里有糖。

  我们进屋,你神秘的嘘着,别过去,有人。

  

  你的身体越来越衰老。没有人搀扶,走不了几步。每天,你都重复着一句话。兰啊,回来的时候喊一声,听听有没有回应。兰啊。

  兰儿是我的小名,也是你赋予我的植根在我生命里的东西。

  母亲告诉我,我还未出生,名字就已经起好了。是你起的。

  成年以后,从事体面工作的我也有过改个名字的念头,但我不知道改了名以后的我还是不是你心中的我,这些滞留在血脉里的东西,是外力无法排出的。

  在你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储存的多是对我的记忆。于是,你不停地念叨着我的名字。

  我曾经离开家里一段时间,去学习。母亲的电话追过来,说回家看看吧,叫你呢。于是,我常常在来不及请假的情况下搭车飞奔回家,对着门口大喊一声。

  晚上睡觉,我和你在一个炕上。兰啊,夜半,声音拖得长长地。

  我开灯。你又说,没事,睡吧。

  刚睡着。兰啊,声音宛若幽灵。

  我没有意识到,这是你生命的最后一段。我不知道你渴望的是什么,那时的我正大段大段的啃着那些莫名其妙的外国哲学。沉醉在其中的我忽略了你的感受,对你一夜数次的呼唤常常不理不睬。

  你已经没有力气喊了,有时候出其不意地抓住我的手,又什么也不说,松开了。母亲开始和我倒班,一人一宿。

  哥哥结婚那天,距离你的离去只有两周。这当然是后话。你直挺挺地在太师椅上坐了一天。

  邻居问,孙子娶媳妇,你欢喜不欢喜啊,你紧着力气回答,欢喜。逗你,把兰儿聘出去吧,你的脸一下子拉的老长。家人屋里屋外的忙碌着。你一天不吃不喝,不上厕所。到了晚上,贺喜的人都散了,你才解决了一下内急,喝了一口粥。

  嗣后,你挣扎着起床,坐到沙发上,因为家里有刚过门的新媳妇,你要保持形象,不能躺下。

  但你终于是躺倒了,生命的光一点一点地微弱了,弱到我看不清。

  三天。

  我把手指探在你的鼻孔下,感觉你的呼吸,慢慢地,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冲的奶粉拿小勺喂进去,又顺着嘴边流出来。

  我趴在你的耳边喊,姥姥。

  感觉你的喉咙里有微弱的回应。

  你走了。平静的脸上没有一点斑点。

  第二天一早,打开家门,老枣树一夜之间,大半枝叶死去。

  

  三

  

  很长一段时间,我习惯地在大门外喊一声。姥姥。

  没有人回应,只有那棵树以更沉默的姿态迎接我。

  那之后,我常常发生错觉,看你在树下坐着,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你的身上,你一动不动。

  翌年夏,暑假。我和几个同学去山东。在烟台车站侯车。遭遇台风,我穿的一双布艺凉鞋不堪水的浸泡,塌底了。同行的三位男同学自告奋勇,冒雨为我买鞋。卷曲在候车室的长椅上,旅途的疲倦一阵阵袭来,我的眼睛渐渐地睁不开了。恍惚觉得我的裙子的下摆被什么挂了一下,我警觉的睁开眼睛,一个顶着一头稀松的白发的老妪从我身旁走过,大概是肩上斜背着的东西蹭到我。我直起身子,坐了起来。径自走过去的老妪在贴着墙的地方铺了一块老式油布,把肩上看上去很沉重的手缝的布袋,慢慢卸下来,靠墙放着。然后,自己也顺着墙根盘腿坐下来。

  彼时由于台风,侯车的人不是很多,候车室的长条椅上稀稀落落的旅客,白发老人却没有找一个可以使自己舒适一点的座位,一脸谦卑的席地而坐。穿着一身褴褛的布衣。布袋口散开了,露出了面板,擀面杖等家什。老人摸索着从袋子里面掏出一个掉了瓷的茶缸,蹒跚着走到候车室打开水的地方,接了一缸半开不开的水,掏出自带的干粮,费力地啃着。

  一霎那,我想起了你。眼前的老妪,无论坐姿,吃相,和你别无二致。我的眼泪再也无法控制,对你的思念如窗外的雨阵阵袭来。眼前的景象模糊了,你倚树而坐,露出你惯常的微笑。这是在千里之外的,你离我而去之后的第一个年头,我第一次真切的感受你,你为我孤独的异乡之旅送来温暖。

  

  四

  

  13年后,我带着出生仅两个月的女儿回到你渡过六十年岁月的老屋,那棵已经没有任何痕迹的曾经的老树下,女儿在摇篮里安静的睡了。我找寻着你。

  砍掉的老树主干静静地躺在大门洞里,不堪岁月的剥蚀形成几道深深地裂痕。翻修过的屋子一改过去的土气,贴了瓷砖,装了落地的大窗。属于鸡们的领地已经被储藏室占据。向日葵早已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骄傲的月季蓬勃的开放,散发着腻人的香气。三颗年轻的枣树因为盖房也缺少了一棵,是属于我的那一棵。

  我想喊,姥——,声音没出来,眼泪却扑簌簌的流下来,我终于知道,这个我们曾经共同厮守几十年的地方,因为你的离去,已经不属于我了,不属于我们共有了。

  

  五

  

  关于你的种种传言并没有因为你的离去而终止。你仍然打搅着小巷居民的生活。熟悉的和不熟悉街坊看到我们的时候,常常要凑上来说上几句。啊献瑞婶活着的时候,献瑞姥姥给我,你成为大家共同的话题。那些受过你接济的人,你照顾过的孩子,见了我们,不约而同的提到你,使我们倍感骄傲。

  一个困惑母亲和我多年的问题也在不经意间提出来,那是源自早年你还健在的时候一个陌生的,据说母亲应该称之为舅舅的男人,临走时曾经撂下的一句话。那句话足以粉碎我年少时对你的全部好感。

  我曾经撺掇母亲去调查自己的身世。母亲摇摇头,拒绝了。想起隔壁三老爷活着的时候刻意说过的一句话,哪有四十多岁才开怀的,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另一个关于你的身世的秘密也无从知悉。

  你曾经说过9岁时家乡发大水,你的父亲也即我们的曾祖父一副担子,一头挑着你,一头挑着你的弟弟,逃荒来到了卧牛城,把你撇在了一个叫做烟村的地方。他们去了哪里,你不知道,你来自何方,你也说不清楚。

  缄默了一生的你,带着我们永远无法知晓的秘密走了。

  母亲不再提及。好奇心重的我也无从打听,就让这一切随你而去吧。

  没有生育的你,抚育了母亲,带大我们,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孩子,你照顾过的。

  为了这一切,你掏干了自己。

  那些鸡,那棵树,那些记住了这一切的人和物。

  

  谨以此文献给我挚爱的外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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