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泣时，记得不要递给我纸巾。否则，我会哭出声来，惊动窗外的草木，连自然的凋零也不得安生。什么都不要说，一个字也不要解释。就让我落掉最后一滴泪，然后站起身来，走进厨房，烧火做饭。
电话也不是一定要接。关键是看什么时候接，什么时候不接。在特别想说话的时刻，如果偏巧没接上，那眼泪一定会是秋天的雨水，来得没有任何征兆，稀里哗啦的，打散了满树的黄叶，飘零成一地悲凉。这时，即使你蹲下身去，你微温的手指也难以暖热凉透的地面，给秋天一份乍晴的欢喜。该晴时，雨自然就会停住，阳光自然就会出来，树头残留的叶片，即便凋黄，也能歆享到生命垂亡前的一丝温暖。 所以，不用管我。我这一生，流过太多无声的泪水，也流过太多有声的泪水。大弟夭亡，二弟走失，父母相继病倒，爷爷奶奶相继离世，亲戚朋友接踵死去，关注的目光渐去渐远往往，我会躲开人群，蹲到一个僻静的角落，背靠着老泥墙，任泪水无声滑落。那些泪，流淌着胸口郁积的大把疼痛。流着流着，疼痛的感觉便减轻了。即使天光暗淡成厚重的黑色幕布，我也会揭开它，揉揉僵硬的两腮，走到人前去，端茶递水，表示虔诚的谢意。 可是，如果有人问及一句与此有关的细节，我便会失声痛哭，甚至嚎啕大哭。那时，我分不清我是谁，我该做些什么。只觉得，胸口处拥堵得很厉害，仿佛洪水暴涨的堤坝，一定得决了口子，它才能畅快地流淌。这样的恸哭，心口火辣辣地疼，能听到肌肉撕裂的声音，黎明前青瓷碎裂一般刺响。常常是，我将胸口抵到冷硬的桌角，以物理性的疼痛与之相抗衡。问话的人，看着，站着，却也手足无措。 更可悲的是，那些见证我声泪俱下的朋友，日后便是我竭力避见的面孔。我以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相是丑陋的，是不堪入目的。我不愿将人生丑陋的一面，暴露给别人看。更不愿幸福像花儿一般的人，看见我裸露如荒漠般的悲伤。不管他们有没有恶意，或者根本就没有恶意，我依然不愿看到那张面孔，笑盈盈地走到我面前，给我数落太阳底下花枝残留的暗色花影，还说你看，这冒出枝头的花儿那么娇艳。 因了这种心理，四十余年来，我丢掉许多原本相处很要好的朋友。只因他们在我有声有色的哭泣面前，递给我一张印花的纸巾，拍了拍我的左肩。我的行走，一贯孤单。我总是怕别人看见我埋藏在心底深处的忧伤，给我曾经倍受歧视的心灵再插一把尖刀，刀口处鲜血横流，他们却转身走远，走进寒云外的一带远山，让秋天的暮雨飘零在我一个人的天空，湿透我单薄的衣衫 所以，哭泣时，就让我一个人静静地流泪。有些时候，我都不知道我的眼眶竟溢满泪水。就像现在，这般坐着，头低着，手在敲字。敲着敲着，便看到手背上落下的泪滴，大颗的，像极窗外的雨水落在掌心时，凉凉的感觉。有理由么？我也说不清楚。凌晨一点躺在床上，入眠，凌晨五点起床，烧一杯开水，喝下去，打开电脑，写剩下的文字。这么简单的生活流程，何以有落泪的理由？可是，泪水就落下来了。落在天亮时分，秋雨持续一夜的背景里。你也许又看到伤感，而我却分明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释然。 天生爱落泪。比如，年节时，穿着花衣裳，去奶奶的房间拜年。一屋子孙儿，他们喜声笑语的，我却悄然退出，蹲在厨房背后的老枣树下，一个人不停地抹眼泪。比如，中秋节，跟同学们一起，装扮好教室，摆放好糖果瓜子，听着满教室流淌的音乐，我忽然便难过，一个人从后门溜出来，走进花园里，仰望着天空橙黄的月儿，泪水一个劲地流，怎么也擦不干净。比如，看电视剧，两个相爱的人，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走到一起，她，或者他却身患绝症，走向死亡的深谷，从此阴阳两隔，再也不能相拥，我的泪便流作安魂的曲子，陪他们走向天堂 黄叶纷飞时，我会流泪；嫩芽新生时，我亦会泪流满面。残红委地时，我会伤感；花儿盛放枝头，暗香袅袅时，我也会泪眼朦胧，看蜂蝶傻愣愣地忙碌。出去旅游，徜徉山水美景之中，开怀之至。可是，别人的一句话，或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抑或不经意的一个眼神，都会让我泪水没有任何征兆地流下来。怕给人发现，就慢下脚步，落在队伍的后面，等泪水流干净了，再快步赶上去。 不管什么场景的落泪，一定不要安慰我。我也记得一定要躲开人群，独自一人无声地哭泣。泪水，就那么静静地，沿着我心底某个涨涨的角落缓缓涌出，裹挟着不为人所知的秘密，甚至不为我所明知的隐情，流出体外，消逸到偌大的世界里去了。这时，我真的便会轻松。仿佛给掏空了心里满积的负累，身轻如翼，可以泠然高远的树枝，追随飞鸟翩然于云彩之上。 弟弟走失的头几年，每个雪花飘零的冬季，我坐在窗前，看干枯的草叶一点一点消了形迹，看僵硬的树枝给雪花裹了一半的腰身，我便会落泪。如果给人问起，我的解释会带着响亮的泪声，划破冬日的冷寂，划伤我结满层层旧痂的心肺。现在，我再也不愿向任何人解释。走了终归走了，年代渐远，那些满街头寻找的毛糙细节也渐渐模糊起来。至于其中更为详细的理由，只能由弟弟说出来，才更为真实可信。我还能有什么发言权呢？ 许多时候，即使心痛，也不会再流泪。关起门来，独自一个人舔舐伤口的淤血，咽进肚里去，内化成温热的血液，沿着奔突的血管，流动起生命的一丁点希望，走完肩负着责任的路途，给自己的人生画好小小的句号。 内化是消解疼痛的最好方式。无关任何人，不伤害一草一木。平静的，任由泪水冲刷，一层一层，暗影就给冲淡了，给冲散了。即使走进落叶铺满小径的黄昏，你也会看到明天的霞光，笼着冷清清的树枝，升起散淡的、霞色的希望。 2175字 2011．11.5.9.07 赞 (散文编辑：可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