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茶叶，你拿去吧。
午后时光。天阴着。没有开灯。办公室的光线有点暗淡。他说话的口气软软的，我无法拒绝。 知晓他，时间并不短。缘于博览园的农史馆。他是农史馆馆长。这次，却是初见。虽是初见，也没有丝毫的生疏感。话题来得自然。聊起来，有丝丝入扣的意味。他，没有想象的大学教授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学究气，离我很近，近到很舒心。 我接过茶叶，放在脚前。天然土色的纸质包装，我喜欢。茶叶贴地生长的态势，我也喜欢。乡野土壤的气息，浮游着割舍不掉的儿时记忆，很浓，却不扎眼。 他坐回办公桌。面朝北坐着，看屏幕上我的文字，悠悠的，翻动着页面。不时说一两句评点的话。我面向西，坐着靠东墙的沙发。要是他的头不转向，我只能看到他右侧的脸，以及深色的眼镜架。他眼睛里浮动的表情，我一点也看不见。 不看电脑时，他侧过身，面朝着我说话。他的脸瘦些，长些，肤色微黄，远没有博客上的头像圆润、饱满。他的语气平和，没有上扬或者低降的大波动，是水流千年的河滩，静观来来去去的波澜。他不谈古农学，不谈生涩的专业术语。即便偶尔涉及，他也能通俗地解说。深入，然后浅出。 我却看见农书，满房间的。办公桌一侧，我与他之间，横着一厚摞农书。最上层，是厚重的老式辞海，有频繁翻阅的迹象。他说，这样放着，用起来方便，都是些常用的。茶几上，没有阔绰人家装点门面的茶具，全都是书报和杂志。好多书，纸张泛黄，有着明显的岁月印记。靠窗子东侧，黑胡桃木的书柜，摆满各式各样的农书。西侧，是打印机传真机之类。 于我来说，这是一个弥新的立体空间。中国农业五千年的历程，定格在文字里，行走在他的心间。这须得多大的脑容量，才能承装下如此浩繁的古农资料，浓缩成根，长起未来生态农业的大片绿荫？ 他的头顶，光亮亮的，油刷过一般。看不见一丝头发。后脑勺及两侧的头发，长且花白着。我以为，聪明而致绝顶，是真理。没错，大凡有学术成就的人，大多是这样的情形。这望文生义的解释，虽有些生硬，也不失为一种人生的况味。 布展农史馆，是他一生倾尽心力做的事。20多天，很少回家。累了，就靠着凳子休息会儿。这般小憩，也会做梦。如果，梦到一个细节的不协和，他就会惊坐而起，重新勘察，另行构图。他说，这是展示西农人智慧的窗口，是让游客了解中国农业史的绝好通道。稍有不慎，就会贻误后人，后果难以想象。 头发本来就少，布展时又一个劲儿掉落。掉就掉吧，到一定时候，人都会从这个尘世掉落，何须计较几根头发？他说这话时，语速稍快。仿佛人个体的生命，本就是一根头发，掉落还是随性的好。是啊，谁能不掉头发呢？谁又能让肉身永留人间呢？相比之下，又有几人，能像他一般，留下一座馆藏的纪念呢？ 农史馆里，有一幅壁画，是周人千耦其耘的场景。壁画下面，是一排周人耦耕的泥塑。这个布展，曾给我写作《千耦其园》以乍现的灵光。那时，为了写园子，我常常穿行其中。厚重的馆藏，庞杂的植被，我越看，越不知从何处下手。有天下午，园子里的人已经走光。我看遍花草果木，信步走进农史馆。没有一个人影，馆里格外安静。我仿佛穿越时空，走进中国农业的历史隧道，静静地看。似乎听到了打制石器的声响，还有井田里耒耜入土的号子声。 看着，听着，壁画上扛着耒耜的人，全都放下农具，走进脚下的园子。除草，施肥，剪掉旁逸的斜枝，梳理繁密的果实。我突然被点醒，疾步走出农史馆，回到家，很快写出表现协作精神与智慧的《千耦其园》一文。我觉得，这座集教学、科研、博览为一体的园子，其实是西农人协作精神与智慧的结晶，是我们源远流长的中国人修身立业的命脉。 所以，我喜欢农史馆，感激抓住周人农业特征布展的那个人。每次带朋友去园子时，我总会透过千耦其耘的壁画，想象站在幕后的人。他有着怎样的一呼百应的能力，能聚合起与他一道布展的同仁？他有着怎样聪慧的头脑，竟把中国农业的发展史布展出龙脉跳动的意味？ 现在，他坐在我的侧面，聊着二次布展时的话题。话里，能听到欣慰又释然的笑意。窗外，黄叶还在一片片飘落。应该是奔往根的方向吧。应该是的。我一低头，茶叶盒子上，有一行字：好茶，是自己种出来的。反复品读这句话，我忽然醒悟：农史馆，岂不就是他运其一生所蓄，亲手种下的茶园吗？ 他说，你文字好。应该摈弃经历过的苦难，写脚下后稷教民稼穑的土地，弘扬农业城特有的文化气息。如果总是沉溺于昔日的伤痛，于身体不利。人，总得向前走不是？经历过，不断重现，对心灵是一种折磨。人生苦短，为何要自种烦恼？ 说完，他看我一眼，再看他带的女博士一眼。女博士不亏是他的弟子，很快顺着导师的话题说下去。说的话，虽然变了方式，但是，话里的意味却是惊人的相似。 天色暗下来，女博士有事，先走了。带出去的，还有一缕隽永的茶香。办公室的光线很弱，电脑屏幕上，我的文字更亮，他依然在看着。不知他看透了些什么，我有点惶然。因为，我的水平毕竟有限。我也该走了。但是，总觉得还有好多话想说。 留待以后再说吧，我心想。于是告辞，提着茶叶，走在落叶满地的校园小路上。心软软的，就像脚下的黄叶，踩上去，没有声音，却有着秋熟的别样意韵。 犹记得，临出门时，他说：茶叶，提上吧 2055字 2011.11.15.11.09 赞 (散文编辑：可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