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节课的重量】标准节重量

时间:2019-12-30 10:31:43 手机站 来源:网友投稿

  一

  

  妹打来电话,让我周末回家。周末要考试,我有点犹豫。电话那头似乎有哽咽的声音。我再大声询问时,妹已经挂断电话。

  

  寂静的房间里,铺天盖地的恐慌朝我袭来。奶奶粗重的呼吸声在静夜里流动,划破遥远的夜空直入我的心脏。我有点窒息,是高空缺氧的感觉,是胸口堵塞一大团棉花的感觉。我赶快拨通四叔的电话。电话拨通的一瞬间,我听到奶奶惯说的一句话,别给香说,后半句被四叔的声音隔断,残破在奶奶的老房子,残破在那盏昏暗的灯泡下。即使奶奶不说,我也知道奶奶的心语。奶奶不愿意我们端着公家的饭碗,耽误公家的活计。这样的处世原则,打我记事起,奶奶就在我的耳根边唠叨,再没记性也刻在心里了。

  

  四叔说,奶奶一天没吃饭,说话也没了力气。现在妹正在家中给奶奶打吊针。妹是一个医生,在家乡附近的人民医院上班。她回家很方便。四叔说话时,竭力给每一个字灌注一种宽慰和轻松。他叮嘱我,后天回家看看。四叔的遮掩增加了我的恐慌,我知道奶奶病情更重了,也许是到了弥留之际。

  

  我真的很害怕。我很想从电话线里伸出手去,摸摸奶奶榆树皮般的颧骨,摸摸奶奶雪白的头发,紧紧握住奶奶瘦硬的十指,给奶奶传递一种生命的力,让奶奶等着,等着我回来。

  

  四叔,我要和奶说话。你把电话给奶。四叔说,奶奶不让告诉我,不让打搅我的工作。再有几天就放假了。等放假了,娃们自然就回来了。四叔说着,一向坚强的四叔喉头有吞咽唾沫的声音。他是朗声说着的。但我听到他把泪咽进肚子里了。我站在院子里和你说话。你奶在打吊针。她现在没力气和你说话。你忙完就回来吧。四叔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一定挂着一串泪水,脸一定是仰向天空,仰向那棵苍老的枣树的。我能感觉到四叔的克制和压抑。

  

  奶奶一直和四叔生活在一起。爷爷去世后,四叔四婶是奶奶风里雨里的庇护伞。五叔虽然给奶奶很多钱,但他要上班,要出差,不能日日侍奉在奶奶的床前。只有四叔四婶端茶递水,煎药熬汤。日子久了,磕磕碰碰是难免的。四叔不计较奶奶的责骂,依然笑呵呵地在奶奶面前晃来晃去。奶奶查出乳腺癌后,四叔便卷起铺盖卷,睡在奶奶身边。

  

  奶奶的病情更加严重。距离上次回家给奶奶过寿,大约一个月的时间。那一天,是个晴好的天气。太阳藏起冬日的冰冷,温和地看着被病魔折磨得憔悴如柴的奶奶。奶奶坐在房檐底下。阳光把她脸上的皱纹放大,把清凉凉的光点放在皱纹中。奶奶的皱纹被一个个光点托起来,浮起岁月的沧桑,流动着子孙们成长的痕迹。现在,满堂的儿孙像翅膀硬朗的鸽子,飞出去了。即使飞得再远,他们也能沿着奶奶悠长的目光飞回来。

  

  子孙们环绕在奶奶身旁,给奶奶剥桔子,给奶奶削苹果,给奶奶整理衣衫,给奶奶梳理白如雪的发丝。奶奶乐呵呵地笑着,像弥勒佛,满脸满眼的慈爱和祥瑞。我站在远处,用相机定格一个个美丽的画面。照着照着,我的手就僵硬了。我不知道奶奶的乳房有多么疼痛。她是忍受了怎样巨大的疼痛坐在屋檐下,歆享这一番久违的天伦之乐。奶奶忍了一辈子,到头来连癌痛还要忍耐。奶奶啊,你的忍何时是一个尽头?

  

  妹说,奶奶每天都要换药。每次换药,纱布上沾满血水。棉袄的里子都浸透了。我看过奶奶的右乳房。第一次看,奶奶的乳房是混全的一个铁馒头。第二次看,结块的乳房长出五六个黑硬的包。第三次看,黑硬的包全部溃烂,是模糊的血肉。那时,奶奶的意识是清醒的,耳朵是灵敏的,味觉是鲜活的。她依然像以前那样给我分配活计。一件一件眉目清楚。奶奶最放心不下的是我的父母。一辈子让她牵心的二儿子,不能给她晚年病床前应有的孝道,还要她牵肠挂肚。我一一记下奶奶的吩咐。奶奶满意地点点头,望着远处到处寻食的小狗,露出宽慰的笑容。那种笑,是历尽坎坷熬过饥饿年代的人特有的一种表情。我们这些不愁吃穿的孩子永远都无法体会。

  

  奶奶其实不愿意过寿。过寿意味着花钱。花很多钱。奶奶是从困窘中走过来的。她知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她知道不能再让孩子们过这种困窘的日子。奶奶哪里想到,我们挣来的钱花出去多么容易。五叔是律师,挣钱比我们更容易。所以,他坚持要给奶奶过寿。他把所有的子孙们都叫回去。他要让奶奶放心安心满足地离开这个世界。奶奶的确很高兴。那一天,她坐在阳光下,坐在老枣树的影子里,坐在爷爷坐过的藤椅上,穿着老北京布鞋和绸缎棉袄,吃了很多从未吃过的东西,说了一辈子都没说过的话,笑了一辈子都没朗声过的笑。

  

  冬日的天很短,冬日的阳光走得很快。奶奶进屋上床斜靠着被子。我们一一向奶奶道别。奶奶一直笑着,笑着目送我们离去。我离得最远。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家看到奶奶?走出大门时,我鼻头一酸,泪很快落下来。

  

  没想到,我走了才一个月,奶奶的状况便一天不如一天。我知道奶奶熬不过这个坎。我总是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奶奶走得慢一点,奶奶的疼痛减轻一点。面对疼痛,奶奶出奇的平静。即使换药时,药棉在模糊的血肉上来回滑动,她咬住牙关也不喊一声疼。不管你怎么问奶奶,她的回答总是两个字不疼。怎能不疼?平日里,我们的手划破一点皮层,都疼痛不已。还别说挂在胸口的乳房?奶奶的隐忍,让我们惭愧。我们的脆弱在奶奶前面轻飘得像一张纸。奶奶啊,是什么练就您如此坚韧的品德,熬过88年如刀的风霜?

  

  奶奶,看着您在这个世界上受罪,我有时也心硬地想您能早日解脱。可是,没有奶奶的我回到那个家,怎么受得了这样一种空荡?我不敢想象没有奶奶的日子,没有奶奶的家,是怎样一种冰凉?每次回家,我都会睡在奶奶的身旁,听奶奶讲过去的故事,听奶奶的鼾声入眠。如果奶奶走了,谁给我絮絮叨叨地铺被子,谁给我放软一柜子的火晶柿子?

  

  奶奶,我现在就想回家。可是,明天还有六节课。如果电话打得早了,我就可以提前倒课。别的老师可以提前准备。现在,他们都休息了。高三的课程不是拿起书走进教室就能讲的。同科的老师课都安排得满满的。如果是平时,我可以请假。但现在是补课,学生交了钱要补落下的课。如果我不去,学生们就要上自习。他们离高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啊。奶奶,您说,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2010.1.28.23.48

  

  二

  

  奶奶一生布衣,没有端过公家的饭碗。她过着一个妇道人家琐琐碎碎的日子。琐碎的生活中,奶奶总是把自己放在心外,把远远近近的人放在心内。

  

  奶奶说,她被分房另住时,考虑到爷爷姊妹多,就只要了三间破旧的茅草房。房屋的四面墙一律是土夯成的。等我记事时,墙壁凹凸不平,有剥落的痕迹。房顶渗漏尘泥,逢雨天便要摆放大大小小的盆盆罐罐。我和弟弟不懂事,围着那些滴满黄泥水的盆罐捉迷藏。碰倒一个洒一地水,碰倒一个洒一地水。本来潮湿的屋子就更加潮湿,空气似乎能拧出水珠来。我们看不透爷爷奶奶嗔怪的表情背后掩藏的深愁,只是高兴地蹦啊跳啊。看到被风刮落的一团褐色的茅草,我们两个孩子冲进雨幕中,争啊抢啊,把污泥涂抹在对方的脸上,直到看不清彼此的容颜才肯罢手。

  

  等雨过天晴,爷爷和父亲会爬上房顶,在上面再覆盖一层被雨水泡软的麦秸。阳光白花花的,照得他们两人的脸孔也白花花的,覆盖上新麦秸后的房顶也白花花的。奶奶系着围裙,站在下面不停喊小心,还给他们扔去一条毛巾,让他们擦汗。爷爷和父亲从梯子上刚下来,洗罢手准备吃饭。邻居家的郝叔走过来,奶奶便拉住郝叔让他坐下吃饭。

  

  夏日的中午,阳光很浓,潮湿的茅草房被阳光一蒸腾,水蒸气顺着茅草房的四周向上聚拢,凝成一股粗壮的白色烟雾,顺着东风飘向远处。屋子里热气腾腾,有潮湿的霉味。奶奶便让父亲把饭桌摆到门前阴凉处。父亲姊妹六个。除去做了上门女婿的大伯,加上我们两个孩子,要九口人吃饭。那时,口粮很紧,奶奶给大家限制饭量。每人一个玉米面馒头,一碗清亮得能看见碗底的玉米糁子,一小碟咸菜。郝叔坐下吃饭,奶奶就没饭吃了。奶奶站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大家吃,还一个劲地说自己不饿。

  

  奶奶就这样,只要到饭时,不管来什么人,她都会留下人家吃饭。大家吃饭时,她要么看着大家吃,要么端一盆衣服去洗。等我们吃完饭,她便收拾碗筷,让母亲做针线活去。我不知道来人吃了奶奶的一份饭,奶奶吃什么。她总是笑嘻嘻地说自己不饿。现在想来,奶奶怎能不饿呀?她只是不希望别人饿肚子。她经常会在我们面前念叨,谁家可怜,谁家孩子念不起书,谁家没房子住但是,如果哪天一下午不见了奶奶,等到太阳偏西时,奶奶便挎着一篮子野菜回来。

  

  那些年,由于饥荒,讨饭的走了一拨又来一拨。特别是开春,讨饭的更多。他们穿着破烂脏污的衣服,拿着一个破碗,拄着一根木棍,领着两三个孩子。有些给一点吃的就走了,有些给了吃的还坐在门口不走。以至村子的很多人见到讨饭的近前就关大门,把饥饿的眼光关在门外,任他们在外面使劲叩门环,就是不搭理。如果碰巧被奶奶遇到,她就跑回家,把家里仅有的馒头和饭菜端出来给那些乞丐吃。结果后来到我们家门口讨饭的乞丐越来越多。叔叔姑姑为这事和奶奶吵架,奶奶不吭声,照旧给乞丐饭吃。乞丐吃饱饭,奶奶还端来开水给他们喝。他们吃饱喝足之后,给奶奶深深鞠一个躬,然后一瘸一拐地走了。等到给我们开饭时,饭量明显减少了。后来,这成为一种惯例,只要有乞丐来,我们一家人碗里的饭就比平日少很多。

  

  我们家四周种着很多果树。枣树,桑树,杏树,柿子树,核桃树。门前一大片自留地,种的果树更多。果子没熟时,邻人家的小孩子总是偷偷爬上果树,摘青涩的枣子吃。奶奶看着他们贪吃的羊儿,也不责骂,只是劝他们别吃坏了肚子。等到果子成熟时,爷爷叔叔摇落一地枣子,奶奶捡拾满满一篮子,挨家挨户给他们送去。柿子熟了,摘下来放软,凡是到家里串门的,奶奶就拿出来给人家吃。奶奶却捡碰伤的吃。后来我们长大了,外出工作了,家里的果树因为不停盖房渐渐少了。奶奶一个人在家,不知她怎么摘取那些果子。特别是爷爷去世后的日子,奶奶怎样把那些高树上的柿子摘下来。春天回家,可以吃到熟透的杏子。夏天回家,可以吃到鲜红的枣子。秋天回家,可以吃到香甜的软柿子。我们吃到的果子,没有一点磕伤。那些碰伤的果子,肯定是奶奶吃了。她把好果子留着,一直留到孙儿回来。有一年,柿子成熟的季节,我没有回家,等到春节回去,奶奶还在木匣子里给我留着柿子。打开木匣子,柿子没有秋季正熟时的火红鲜亮,软得已经拿不起来。我用勺子小心翼翼地撮起来,吃着,还能吃出清凉的甜味。

  

  五叔是最早端上公家饭碗的,我其次。每次回家,奶奶都会叮嘱我们,要把公家的事当回事,莫要白拿了公家的工资。家里没什么大事,不要整天想着往家里跑。特别叮嘱我,不要因为一些小事耽误学生的功课。家中不管盖房子还是亲戚家生小孩,奶奶都不会告诉我们。等到我们有时间回家,房子盖好了,亲戚家小孩子都过百天了。爷爷病重时,奶奶没有告诉我们。四婶一直陪着奶奶过。前前后后跑医院的事情,都是四婶一个人。四叔休假回家,姑姑回家看望爷爷,才知道一向健康的爷爷病倒了。爷爷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奶奶才让四叔通知我们回家奔丧。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爷爷得什么病去世的。奶奶不让他们告诉我。

  

  奶奶发现自己的病情,是在五月份。那时正放五一假。我恰好在家。奶奶撩开她的衣襟让我看。我看到奶奶一向干瘪的右侧乳房硬如一个馒头。我按一按,奶奶说不疼。我很着急,赶快给五叔打电话。等到把奶奶拉到医院检查时,已是癌症晚期。医生摇摇头,连吃的药都没开。奶奶从医院回来,似乎很高兴。说没事,用热毛巾敷一敷就好了。她让我们安心去上班。说等到暑假回去,病情就好转了。我背过身,走出门,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我看到叔叔婶婶蹲在门外树后面,低声地抽泣。

  

  奶奶走出来,笑笑地对我们说,赶快上班去吧。我们不敢停留,怕奶奶发现我们难过的神情。

  

  从五月份起,五叔隔一段日子带奶奶去看中医。中药一直没停。但奶奶的病情却无法控制,一天比一天严重。不管病情如何发展,不管奶奶忍受怎样的疼痛,但每次回家她都会叮咛我们,好好上班,别因为她耽误了工作。我回家多停一天,奶奶便催促我赶快走。奶奶不愿意欠别人的人情,更不愿欠公家的人情。哪怕小小的一份恩情,她都要叮嘱我们去偿还,更何况拿着公家的工资,耽误公家的事?

  

  奶奶的病拖了一个冬季,任何药物都不能挽救奶奶日渐溃烂的乳房。整整一个冬天,奶奶忍受着怎样巨大的疼痛啊?奶奶能熬过这道坎吗?我真的好担心!

  

  但我绝对不能放弃六节课让学生上自习,如果这样,即使奶奶闭上眼睛,也不会宽恕我的。我也不能让奶奶带着这样一份愧疚离开人世。我决定了,上完六节课,立即回家。不管天色多晚,不管路途多遥远,我一定要当晚赶回家。我也相信,奶奶一定会等着我,等着我赶回到她身边,给她最贴心的宽慰。

  

  2010.1.29.2

  

  三

  

  选择上课后,我躺进被窝睡觉。凌晨两点,房间安静极了,窗外安静极了。灯光流动的声音像极奶奶细微而均匀的呼吸,从天花板滑落我的耳根。我感到一阵阵微热的气息。多么熟悉的气息啊。四十年来,只要身在家园,就会有这种气息的陪伴。我睡在奶奶近旁,奶奶和我拉着家常。说着说着我就进入了梦乡。有好几次,我半夜醒来小解,看到奶奶披衣坐在我身旁,直愣愣地盯着我看。我揉揉惺忪的睡眼,问奶奶看什么。奶奶笑笑说,没想到,我的香儿都长这么大了呀,我不老都不行了啊。说完,奶奶长长地伸个懒腰,躺下了。我数着奶奶的呼吸声,闻着她呼出的麦芽味儿,又一次进入梦乡。

  

  自从奶奶病后,奶奶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有时半夜醒来,疼痛让她的呼吸变得很急促,不时夹杂着极度克制的呻吟声。四叔给她吃了镇痛药后,她的呼吸才会变得轻匀。今夜,不能进食的奶奶是否也会发出时断时续的呻吟声,我无法听到。但我能听到奶奶的心声,那是对放飞出去的孙儿们不老的牵挂。

  

  这样想着,脑海中两个我又开始打架。一个说,天亮就回家;一个说,天亮先上课。两个我撕扯得我在床上翻转,不能安眠。迷迷糊糊中,我似乎看到奶奶独自一人坐在一条冰河上,天地是笼统的白,是看不到边际的白。奶奶盘腿端坐在冰河中央,两眼微闭,嘴里念念有声。奶奶蓝亮的绸缎衣衫在白光的映衬下更加逼眼。奶奶银白的头发和天光相应和,闪动着碎银似的光泽。我好生奇怪。奶奶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呀?这么空旷这么寂寥这么冰冷的一个地方。谁陪奶奶拉家常呀?我慌忙跑过去,伸手拉奶奶。奶奶忽然飘起来,依旧是端坐的姿势,向南山深处飘去。我跳起来追奶奶,却怎么也够不到奶奶飘拂的长袖。我大声哭喊,奶奶依旧不停地向山中飘去。长长的袖子挂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我使劲一拽,醒来了。房间早已被曙色染亮。没有奶奶,没有冰河,没有南山,只有夜晚准备好的教科书生硬地摆放在枕边。

  

  女儿吃过早餐去学校了。我在行李包和教科书之间徘徊,最终还是惯性地提起教科书向学校走去。寒气袭人,树木都被冬寒瘦了腰身。熬不过冬寒的枯枝被风吹折,落在道旁,被来来往往的行人踩踏,几欲粉身碎骨。赶早路的学生,行色匆匆。我跟在学生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两条腿像是踩在棉团上,轻飘飘的。天灵盖仿佛被谁用大手按着,沉甸甸的。越是往学校走,心越是恐惧。梦的征象,难道是在向我暗示什么吗?奶奶能等住我上完六节课吗?虽然确定奶奶会等我回去的,但心里依然很慌,慌得六神无主。

  

  惶惶地站在教室门口。学生们大声地背着古诗词,整齐有力的声音给了我一份镇定。这段时间,一直在训练学生散文类的应试技巧。这类题是高考中的难点,大部分学生能得到一半分数,丢分很严重。由于学生们没有掌握散文的阅读方法,答题不规范,造成不必要的扣分。训练一段时间后,相当一部分学生学会了抓关键句和关键词来理解文章的主旨。理解筛选归纳题型学生掌握比较好,但是评价和探究题学生很难入手。今天选的一篇阅读文章《灯笼红》,写曾祖母的,写得很感人。不知学生会做得怎样?

  

  我踏着铃声走进教室,学生们精神很好。我让一名学生梳理文章思路。当我在黑板上写下曾祖母三个字时,我的眼眶湿润了。我不敢转身,不敢面对学生。以前,不管有什么事情,我都会变着方式跟学生说说。教书二十年,学生是我无话不说的朋友。我的喜怒哀乐,学生们都知道。但是,今天,我不能告诉学生奶奶的事情。我怕我在学生面前不能自已,导致六节课无法上下去。到头来,我人在教室,六节课岂不还是一场空?我对着黑板深深呼吸一下,然后转过身,继续听学生分析。

  

  文章一开头便点明灯笼红的寓意。它象征着所有经历艰难一生的老人,如同在生命的最后酿出并积起隽永而仁慈的美好性灵的曾祖母。这个曾祖母岂不是活鲜鲜的奶奶的化身啊。奶奶的一生,历经坎坷。父母早亡,姑姑把她养大。后不知为何,养育她的姑姑精神失常。奶奶像一片树叶飘落到爷爷家。爷爷家孩子多,生活极为困窘。奶奶凭借一双手,盖起一间又一间房子,给六个子女操办婚事,让他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即便如此,奶奶对不善经营家业的父亲和三叔时时照顾,包括对他们的子女。现在,孙儿们都立业了,一部分也成家了,奶奶该享福了,可是,病魔却缠上奶奶丝毫不松手。奶奶为这个家付出了她的一生,无怨无悔,心灵如瓜瓤般又红又甜。她仁慈宽厚,岂不像极了熟透的灯笼红?

  

  文中的曾祖母无疾而终,死得很平静。她为曾孙铺好被褥,像个僧人一般,久久不动地盘腿坐在上面,等曾孙在温暖的被窝里做着梦的时候,曾祖母在曾孙身边平静地向人生告别了。她走得很安然,很坦然。没有一丝痛苦。而我的奶奶却在家乡,在她的床榻上承受着巨大的病痛折磨。奶奶似乎有超常的忍耐力。每次回家,很难从奶奶口中听到疼痛一类的语词。是真的不疼吗?那么大一片乳房全部被病毒侵蚀,吞噬,撕咬,怎么能不疼痛呢?但奶奶总是默默承受着,很少把自己的痛苦表露给我们。她是怕我们在外工作不安心。知道了又能怎样,谁能代替奶奶受这份疼痛呢?想到这里,我的心一片潮湿,仿佛有潮水一波一波泛起。看着学生站在那里一段一段的分析,我竭力把潮头按回去,让心平静。

  

  学生在分析曾祖母给曾孙陶埋得很深的香瓜的细节。奶奶没有给我埋香瓜,但奶奶给我存放过柿子。她把柿子放进厨房门背后一个坛子里,再放进两三个苹果,然后封好盖子。过几天,奶奶打开盖子,我们老远便能闻到苹果和柿子熟透后飘散出来的浓香味。我们姊妹几个围着奶奶,一人一个,吃得满嘴都是火红的柿子汁。那个年代,缺吃少穿,柿子也可以顶一顿饭。吃上三四个大柿子,两三个小柿子,小肚子就饱了。但吃多了难以消化。奶奶每次取柿子,把我们关在门外。透过门缝,能看见奶奶拱背弯腰摸柿子的情景。奶奶先摸出一个,捏两下,看没有熟透,放到案板上,再伸手去摸。摸到软的,就放到左手端的盘子中。等到摸出四五个软柿子,就打开门,给我们分。奶奶看着我们吃完,用围裙擦擦我们的嘴巴,便烧火做饭去了。

  

  记忆中的软柿子跟灯笼红一般香甜。文中的曾祖母简直成了奶奶的化身。仿佛学生讲的不是别人的曾祖母,而是我的奶奶。我开始给学生说我的奶奶。说她每次走亲戚都带着我,尽着我吃饱。说她卖掉一篮子柿子给我买钢笔。说她积攒着零钱给我交学费。说她寒冬里油灯下给我做厚实的棉鞋。说她在我发烧的日子里用生姜片给我熬红糖水。到底说了多少个这样的细节,我记不清了。但我知道,我跟着学生一起阅读文字里传达出来的爱,一起回味奶奶的爱,内心被满满的爱充溢着。忘记了空间的阻隔,忘记了奶奶的病痛,忘记了考试的规则。在一种博大温厚的爱里,我们的心像棉花一样温软,像天空一样辽远。

  

  下课铃声响了,我从一种幻觉中惊醒。六节课终于上完,学生们欢呼着回家。我匆匆赶往火车站,打电话给家里。我听到了奶奶的呼吸声,是轻匀悠长的等待声。

  

  2010.2.7.0.40

  

  四

  

  乘火车,转汽车,到达村口已经深夜11点。我还从没有这么晚回过家。村子地处临潼最偏远的西北方向,交通极为不便。自从在外地工作,每次回家都提前买好火车票,第二天早早出发,赶到家也已太阳偏西。这次多亏遇到在西安办事的五叔,否则,我根本赶不回家。

  

  夜晚的村庄陌生,寂寥。稀稀落落的灯火没有一点生气,像瞌睡虫的眼。冬寒把村庄凋零了,皮包骨头的样儿令人怜惜。少年时的烟火农业味儿早已闻不到,代之以烟煤天然气的工业味。前街后巷没有了成群结队打闹至半夜的孩童,没有了三五扎堆东家长西家短说个不停的女人,没有了星星点点照亮夜色的旱烟头。家家户户大门紧闭,人人对着电视里虚拟的世界哭哭笑笑。古朴的村庄正在被城市一点一点同化,失却她应有的黄土本色。

  

  四叔家的大门敞开着。家里聚集了很多人。我推开房门,奶奶坐在床上,从天花板上吊着一瓶液体。液体像冰冷的雨滴,一滴一滴流向奶奶的血管。这液体,是否还能在枯老的土地上滋生出一片春机啊?听到脚步声,奶奶低垂的头转过来,看我一眼,又垂下去。一会儿又抬起头,竭力睁开眼睛看我。等看清楚我的面孔后,奶奶才用沙哑的声音低低唤我的名字。后面她又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楚。才一个月不见,奶奶怎么一下子衰弱成这样?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月前,奶奶过寿,我临走时,奶奶还把我们送到门口。那时,奶奶说话一字一板,清晰有力。她殷殷的叮嘱伴随着我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一路上,奶奶叮嘱的话语在耳畔不断闪现。这么多年,即使成家立业,即使女儿长得跟我一般高,每次远行,奶奶都不会忘记她年复一年不变的叮嘱。我把奶奶的叮嘱装在心坎里,即便走遍大江南北,也能一路平安地赶回来。

  

  现在,奶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连看我一分钟的力气都没有了。疾病怎么会把一个人折磨成这样?奶奶如雪的银发蓬乱着,一根根东倒西歪。前额上一绺头发高高翘起,像邋遢的顽童。我用梳子轻轻给奶奶梳理,怎么也梳理不平顺。四叔说,别梳了,整天在被窝里躺着,虚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头发湿了干,干了湿,怎么能平顺?

  

  奶奶一辈子干净。头发黑时洗得柔顺光亮,头发白时梳得整齐紧凑。奶奶说,头发最能表露一个人的性情。头发平滑细软的人,性子多半温柔;头发硬直挺的人,大多性子刚直,情绪较稳定;头发浓黑有光亮的人,待人有诚心;头发灰黄的人,待人淡薄。奶奶对头发的看法影响着我们这些子女择友的思想。我们一大家子,头发平滑细软浓密黑亮,交往的朋友也大多此类。偶尔也交往一些性子刚直的人,以柔克刚,往往也能成为至交。

  

  打完吊瓶,亲戚朋友陆续回去了。我帮奶奶脱掉外衣,扶奶奶躺下。奶奶的头发似乎好久没洗了,味道很重。我对奶奶说,明天洗头发。奶奶点点头。我躺在奶奶身旁,用五指梳理奶奶的头发。能量的输入增加了奶奶的体力。奶奶能说话了,虽然说得很慢,但很清楚。她问我放假了吗,女儿回来了吗,如果放假就不要走了,帮父母洗洗涮涮,准备年货吧。奶奶一边叮嘱,一边打瞌睡。我答应着奶奶,奶奶便沉沉地入睡了。

  

  上了六节课,赶了六个小时路程,滴水未进,但我没有丝毫睡意,没有丝毫饥饿感。看着蜷缩成一团的奶奶,看着她那张被病魔吸干水分的脸,看着她手臂上一个又一个针眼,看着她被厚厚的药棉衬得高高的胸脯,我的眼泪直往肚里流。我用被头蒙住自己,不敢哭出声来,不敢让奶奶听见。后半夜的房间,伸出手臂似乎能抓住凝结的冷气团。煤炉子封住了,残留的煤烟味直往鼻孔里钻,呛呛的,喉咙痒痒的。我不知奶奶一个冬天怎样忍受一屋子的煤烟味,她的肺部吸进多少这样的烟尘,她的病情加重是否与浓烈的煤烟味有关?睡梦中,奶奶不时干咳几声。四叔说,奶奶感冒发烧咳嗽不停,继而不思饮食,今天已经好转。说不定明天就能下床走路了。

  

  后来不知怎么睡着了。恍惚间听见奶奶和四叔的说话声。我一骨碌爬起来,看见奶奶披衣坐在灯下。四叔用吸管给她喝水,手里拿着一粒止疼药。我问奶奶,疼吗?奶奶摇摇头。四叔斜我一眼,用余光阻止我继续问下去。我知道,奶奶肯定疼的。只是她不想我们担心,却总是说不疼。四叔整日服侍在奶奶床前,他能读懂奶奶的肢体语言。只要奶奶夜里不停翻腾,他就知道奶奶开始疼痛,赶快起来给奶奶吃药。吃过药,奶奶就会很安静地睡一觉。有时一觉就能睡到天大亮。

  

  奶奶吃过药躺下了,还叮嘱我躺下。还反复絮叨说,把你四叔累垮了,她活够了,再也不能给人添累了。说着说着又睡着了。四叔看着我忧虑的神情,宽慰我说,你奶奶没事的,已经见好了。但我们心里都很清楚。奶奶的乳房已经完全溃烂,她到底还能挺多久啊?

  

  第二天一大早,奶奶就起来了。她要下床,要洗脸。我给她端来洗脸水,发现奶奶的手有一点抖。我把毛巾递给她,她拿不住,毛巾掉到水里。她想从脸盆里捞出毛巾,手抖了几次,没抓住。她想用手撩起水洗脸,但手指头在水面上勾了几次,都没有勾起一滴水。我赶忙捞起毛巾,给奶奶擦脸。奶奶说,这手怎么就抖了呢。四叔也说,以前好像从没有抖过的。昨天她还能自己洗脸,还能端起杯子喝水的。我们把奶奶扶到床上,奶奶躺下来。我明显看到奶奶的手臂一阵一阵地抖动。奶奶让我攥住她的手,使劲压住她的胳膊。抖动过去后,奶奶便能平静地睡一会儿。

  

  吃过午饭,奶奶躺在被窝里,让我转告四婶,把她的寿衣拿出去晒晒,尽量靠南边阳光好的地方晾晒。四婶流着泪翻出奶奶的寿衣,晾在院子里。那些寿衣做了好多年,四婶说,每年春时,她自己都会拿出去晾晒,有些边角晒得颜色都淡褪了。这次奶奶自己不能晾晒,让我们晒,看来奶奶预感自己不行了。奶奶抖动过后,看到我们个个黯然伤神,她就絮叨着说,每个人都要过这个坎的,她到时候了,都别难过,说完又昏睡过去。

  

  家里来了很多人。有奶奶娘家的我的表叔,有老姑家的儿子女儿,有二爷家在西安上班的叔父,他们怎么都来了?奶奶还能辨认出他们,叫出他们的名字,还能和他们进行简短的对话。太阳格外好。奶奶一定要下床到太阳底下坐坐。我们都不敢答应。虽然有太阳,毕竟是数九寒天,寒气会把仅有的一点太阳热光吮吸干净,留下干冷干冷的空气团子。但奶奶非要出去,她似乎生气了。声调里明显跳动着火星子。

  

  没办法,弟弟和四叔让奶奶坐在圈椅中,把奶奶稳稳地抬到院子里最温暖的屋檐下。奶奶坐在太阳下,咧开嘴笑了一下。那种笑,没有一点力量,微弱得像冬日里墙角转瞬即逝的阳光,微弱得像深秋滩河中芦苇的呼吸,微弱得像油尽灯干的芯子火。奶奶笑一下,我的心收缩一下。奶奶的眼睛闭一阵,我的心收缩一阵。吊瓶里的液体依旧滴答滴答,流个不停。我的眼泪滴答滴答,朝向肚里,流个不停。奶奶不时瞟一眼她的寿衣,露出一丝满足感。我看一眼寿衣,心就跌落一寸。

  

  太阳转过屋角,很快把最后一丝光线带上墙头。冷空气大团大团涌至屋檐下,奶奶这才答应进屋子。照旧把她抬进去,把她扶上床。奶奶一上床,就睡着了。睡得很沉很沉,怎么也叫不醒。吃晚饭时,奶奶醒来了,两个手臂抽搐很厉害。整个头部也开始抽搐。奶奶已经没有说话的半丝力气。她大口喘气,大口喝水。抽搐时嘴巴张得很大,脸部肌肉像是有电流穿过,不停哆嗦。我抱住奶奶的头,一手抓住奶奶的手掌,一手抚摸奶奶脸部的肌肉。抽搐过后,奶奶便昏睡过去。等再次清醒过来时,奶奶问她的棺木拉回来没有。四叔说,拉回来了。奶奶又一次昏睡过去。

  

  晚上,我坐在奶奶身旁,不敢睡觉。老姑说,如果老人问你要棺木,说明她将不久于人世。我好害怕。害怕一闭上眼睛,奶奶便离我而去。我紧紧盯住奶奶皱缩如核的面孔,听她时轻时重的呼吸声,心一点一点往下沉。奶奶半夜醒来,看见我还坐在她身边,使出浑身力气,赶我走。四叔看奶奶有点生气,便让我和妹妹到另外的房间睡觉。我极不情愿地睡到奶奶的隔壁。

  

  2010.2.8.10.40

  

  五

  

  我睡在床上,与奶奶仅一墙之隔。我看不见奶奶抽搐时极度痛苦的表情,但我能想象到奶奶所承受的巨大折磨。奶奶一辈子没得过大病,即使小病抗抗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年近九十,竟查出乳腺癌。不能做手术,只能任其病毒在体内蔓延,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啊!

  

  院子里似乎有杂乱的脚步声,隐隐约约能听到说话的声音。好像几个叔父在商量明天拉棺木的事情。好像奶奶已经到了弥留之日,再没有办法度过这道难关。奶奶真的要离去了么?奶奶真的能舍下我么?四十年来,在我的心目中,奶奶不仅只是奶奶,许多时候,她担负的是一个母亲的角色啊。

  

  我的泪流啊流。流下的泪水仿佛把我冲进一条很深很宽的大河里。我不断地下陷。有一根粗壮的绳子漂到我跟前。我伸手去抓,绳子被水流冲离我的指缝,我怎么也抓不到。我再次拼力去抓,奶奶的脸忽然漂浮在水里,时隐时现。我大声喊奶奶。奶奶把手伸过来,就在我要触到她指尖的那一刻,奶奶的手臂抖动起来,脸也跟着一起抖动。一层水泡泛起,奶奶连同绳子连同手臂都不见了。仿佛有一股更大的旋力,把我旋向水底,一群鲨鱼张开了大嘴

  

  奶奶我抓起外衣冲出去冲进奶奶的房间。奶奶坐在床上。四叔从背后抱着她,正给她喝水。一个晚上,奶奶脸上的皱纹似乎被拉平了。我摸摸奶奶的脸,是肿胀的,没有了弹性,按下去就不能反弹上来。病魔太可恨了,她到底要把奶奶折磨成什么样子啊?

  

  我换下四叔,抱着奶奶。奶奶像个刚足月的婴孩。不时张张嘴,要吃东西。我问奶奶想吃什么。奶奶格外清楚地说,她想吃玉米糁子。要熬得稠稠的,黏黏的,吃了肚子就不会饿了,吃饱了就不会死了。我流着泪答应了奶奶。妹妹烧火做饭去了。奶奶在我怀里絮絮地说,一直说。她说,你该回去上课了,学生们该等急了。她说,你弟媳妇该要到炕(生小孩)了,你妈妈管不了,你一定要照顾好孩子。她说,你三叔的儿子该结婚了,不要管老人病不病的,尽管举行婚礼吧。她说,你四叔累得要倒下了,不能再拖累他了。奶奶说一阵,两臂和头部抽搐一阵。而且抽搐的频率越来越高。越抽搐,奶奶说话的声音越低,直到最后,我只能看见她嘴唇的张合,舌头的翻卷,却听不到一点点声音。我好着急。真的很着急!我没有办法代替奶奶承受痛苦,只能眼睁睁看着病魔张开血盆大口,一口一口地撕咬她,把她折磨得像深秋枝头的一片干枯的黄叶,呈现出摇摇欲坠的险象。

  

  玉米糁子做好了。我端给奶奶吃。妹妹从背后抱着奶奶。奶奶说不出话,不断张大嘴巴。奶奶要吃饭,要吃饭增加体力,要吃饭抵抗病魔。我一勺一勺地给奶奶喂。奶奶没有一颗牙齿了,她吮扎着,囫囵咽下去,又张开嘴巴。我继续给奶奶喂。一小碗玉米糁快吃完了,我看到奶奶干枯的眼角挂着一滴泪水。她一眨眼,泪水滚进碗里了。奶奶摇摇头,不想吃了。奶奶想起什么来了吗?我给奶奶喂饭的情景是不是四十年前奶奶给我喂饭的情景啊?这一定让奶奶触景生情了。没想到,活了一圈,走了一圈,又回到生命的原点,到了要让孙女给她喂饭的地步,她到底是在难过,还是感动?

  

  吃过饭,奶奶再也不想躺下睡觉。她就这样靠着我,或者妹妹,或者弟弟。一直让她依靠的四叔带着人开着车去拉棺木了。奶奶的心里会有感应吗?

  

  奶奶喝了好多水,她还要喝。因为气短,呼吸急促,奶奶的口舌干燥,她不停要喝水。没错,水是生命之源。但是,一个人的体内如果只进水,不出水,那水就不是生命之源,而是生命之毒了。我们给奶奶垫着尿不湿。奶奶却不在床上小便,非要下床。我们把奶奶抱下来,抱到小凳子上。小凳子是奶奶病后专门给她做的,中间刻出便盆大小的一个窟窿。平日里,奶奶可以扶着床,自己一个人下来大小便。现在,奶奶连侧身子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们把她抱下来,她只尿了一点点,就示意要上去。我帮奶奶擦干净残留在大腿两侧的尿液,几个人一起抱她上床。这次上床,奶奶不想再坐着,她躺下去睡着了。奶奶抽搐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妹妹帮她注射杜冷丁注射安定,都不管用。四叔把棺木拉回来,七八个人抬着经过奶奶的房门。此时,奶奶躺在床上睡得正香。

  

  五叔回来了,带回了氧气袋,带来了内科主任医师。医师给奶奶做了检查,没说话,就和五叔到后院去了。我不知他们谈论些什么,主任医师走了,表情很凝重。过了一阵,五叔又从阎良接来妹妹在医院的老师,并带回一大包针药。那个老师给奶奶做了详细检查,又和五叔到后院去了。不一会,妹妹过来给奶奶挂吊瓶。奶奶手臂上的血管很脆,一扎就破了,液体横流。没办法,只好扎到小腿上。过了一个小时,奶奶的小腿也肿胀起来,但依旧抽搐,病情没有丝毫减轻的迹象。针药已经不管用。奶奶示意拔掉吊瓶,去掉氧气袋,妹妹没答应。

  

  姑姑一家人回来了,大伯一家人也回来了,子子孙孙都回到奶奶身边了。奶奶的抽搐让所有的人无奈叹息且心痛。黄昏时分,奶奶大多时间浑身都在抽搐。奶奶的神志已经不清楚。她不睁眼,不说话,大声地喘气,喉咙里卡着一口痰。村里管事的被请到家里了。五叔送走医生也回来了。她站在奶奶身旁,不停地叫妈。奶奶一句也不回应,只是持续不断地抽搐。五叔走在隔壁房间,和四叔等人商量说,还是拔掉液体让奶奶平静地走吧。说着,捂住脸大声地哭泣。我从来没见过五叔流泪,更别说如此大声地哭泣。紧接着,一房子压抑的哭泣声。

  

  妹妹不敢拔吊针,五叔让没过门的女婿去。拔掉液体,奶奶起初还在大口喘气,后来就睡着了。她呼吸轻匀,睡得很香。我坐在奶奶身旁上,抓住奶奶的手,摩挲着奶奶瘀血的手背,心里一阵阵疼痛。奶奶,为什么病魔要如此折磨你啊?你一辈子心底善良,时时刻刻为他人着想,得罪谁了呀?病魔一定是个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囚犯,他犯下了滔天罪行,上帝要惩罚他,他反而找到善良的奶奶做替罪羊。如果我遇到他,一定让他死于万剑之下。

  

  奶奶,您累了,一定是睡着了。好好睡一觉,等您醒来了,病一定就好了。我还要吃您给我做的手擀面呢。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做出那么好的手擀面。轻薄,透亮,细长,只往开水锅里滚一下,就香味四溢了。我要吃上三大碗。吃得身体壮壮的,再也不得病。

  

  奶奶,您累了,肯定是需要休息了。您操劳一辈子,儿女们都长大了,您也该好好歇歇了。您还没去过首都北京呢。您好多年都念叨着说能去北京走一趟该多好啊。那时,我们总是想,时间有的是,机会有的是。等把手头的事情做完一定带您去。可是,这手头的事情啊,怎么做都做不完。一届学生出去了,一届学生又进来了。叔父们一季庄稼收获了,一季庄稼又种上了。总是不能找到一个大家都感到合适的机会。等您醒来,我们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放下,一定先带您去北京,去看看您一直想见的毛主席。

  

  奶奶,您累了。半年来,您一直在和病魔做抗争。您长了一辈子的肌肉都被病魔啃光了。您积攒了一辈子的鲜血都给病魔喝光了。您把一辈子都没喝过的中药全喝了。奶奶,睡一觉,睡一觉吧。等您醒过来,病魔就被我们抓住了。他会把偷你的肌肉和鲜血都还给您,让您站起来,精神矍铄地再陪我们走上五十年。

  

  姑姑和婶婶好奇怪啊!她们为什么忽然要给您穿寿衣。那是人死了才穿的衣服啊。您只是睡着了,睡着了。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啊?我大声地呵斥她们,不让她们靠近您。您只是睡着了,我的奶奶,您还会醒过来的,醒过来还要和我拉家常的嘛。我护住奶奶,不让任何一个人靠近奶奶。我把那些衣服扔到一边去。我抱着奶奶,再也不能让奶奶受到任何人的伤害。是的,再也不能。

  

  2010.2.8.22.34

  

  六

  

  孩子,赶快给你奶穿衣服吧。身体冷了,就不好穿了。你能忍心看着她不穿好衣服走吗?四婶把我从奶奶身边拉起来,劝我说,你奶一辈子整洁,昨天她就要衣服的,你不记得了吗?

  

  婶婶们帮奶奶脱掉旧衣服,姑姑拿着热毛巾帮奶奶擦洗身子。奶奶的皮肤像褶皱的绵绸,擦洗过便柔顺了。跌伤过的左腿怎么也放不平顺,膝盖至大腿处微微隆起,明显比右腿高。秋季里,家里装自来水管道,奶奶看到有个地方不平整,她放下拐杖拿起铁锨去整修,一不小心给跌倒了。右胳膊跌伤,左腿也跌伤了。没想到,至今,奶奶的腿都没有恢复正常。

  

  妹夫帮奶奶换药,去掉药棉的伤口,血一直流一直流。妹夫换了很多药棉都止不住奶奶伤口涌流的艳红的血。奶奶躺在那里,平静,安详,没有一丝疼痛的表情,好像流出的不是自己身上的鲜血。婶婶说,你奶的病好了,彻底要好了,她再也不会疼痛了。妹夫用厚厚的药棉纱布盖住奶奶的伤口,替她包扎好,离开了。

  

  四叔把奶奶抱起来,姑姑给奶奶穿上衣。奶奶像个温顺的孩子,一点不折腾。穿好衣服,奶奶平静地躺在床上,既不抽搐,也不喘气,睡得真安详。姑姑用热毛巾擦洗奶奶的头发,剪掉凌乱的发梢,梳理梳理平顺,给奶奶戴上黑色的六合帽。婶婶把一枚噙口钱放进奶奶嘴里,让奶奶含着。婶婶说,这是方圆一带的风俗。人死后至入馆前,将一枚铜钱放入死者口中,这样,死后就不会将阳间的事情带到阴间。

  

  给奶奶穿戴好,叔伯们抬着奶奶放到棺材板上。棺材板停放在奶奶房门对面的大厅中。我摸摸奶奶的胳膊,热乎乎的。奶奶一定是睡着了。他们把奶奶一个人放在空荡荡的大厅,奶奶一定会被冻感冒的。大厅南面朝向院子,没有安装门,冷空气毫无遮拦地冲进来,绕过我瑟瑟发抖的身子,直扑向酣睡的奶奶。奶奶怎么会感觉不到冷呢?奶奶怎么会没有知觉呢?我摇摇奶奶,奶奶一声不吭,静静地躺着,仿佛要把她这一生因操劳耽误的睡眠全补回来。

  

  院子里到处挂起灯,把黑暗照跑了,把溶溶的月光迎来了。月亮很亮很亮,她侧着脸看熟睡的奶奶,看奶奶被病魔啃得瘦小的身躯,流下长长的泪。这泪啊,流了多少年,要流多少年才能从月宫流到奶奶的院子里,流到奶奶的心坎里?月肯定是从奶奶一出生就跟着走的,一直走到奶奶生命的终点。走了整整九十年,才走到奶奶的眉心处。打开奶奶的眉心,里面全是黄连泡出来的苦水。这经年的苦水啊,怎能不让人痛彻心扉,怎能不让月泪洒满庭院?

  

  姑姑抱住我走出家门,把我扶进汽车里。他们不让我陪伴奶奶。我回头看,奶奶孤零零地,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没有人陪伴她。所有的人都在忙碌,来来回回不知在忙些什么。凌晨一点,我却被带到远离奶奶的地方,在陌生的大床上做着凄凉的残梦。

  

  第二天,我回到家,奶奶已经被放进棺材里。一张白布盖住奶奶的脸,我看不见奶奶的表情。怎么思量,我都觉得躺着的人不可能是奶奶。他们一定弄错了,奶奶一定出门去了,她肯定还会回来,还会给我拿香软的火晶柿子吃。

  

  家里放起哀乐,我木然地跟随着熟悉不熟悉的人转来转去。转的久了,好像是别人家在过事,与我的奶奶无关。这样想着,忽然没有了悲伤。偶尔跟一些不认识的客人到灵堂前上根香。一看到奶奶的照片,禁不住悲从中来,跪倒灵前,嚎啕不已。哭过了,又跟着别人瞎转,又好像是别人家过事。我想,奶奶只是出远门了,她要是知道我回来了,她肯定会着急赶回的。

  

  四叔说,你奶是二月一日凌晨整停止呼吸的。四婶说,你奶一辈子都在为别人着想。这个时间,算到二月三日刚好三天,她就可以入土为安。即使离开人世,奶奶也不想给孩儿们添乱。善良的奶奶啊,您什么时候也能为自己想一想呀?

  

  奶奶一辈子躬耕土地,养育六个子女,养育一大群孙儿,把自己毕生的心血倾注在养家糊口教育子女上。饥荒年代,我真的无法想象奶奶凭借怎样的智慧拉扯六个孩子,怎样想办法送他们去读书?母亲病后的日子,奶奶怎样帮父亲打理我们一家人的生活起居?三婶去世后,奶奶顶着怎样的压力帮三叔收割庄稼?经济拮据的时候,奶奶从哪里凑集一年又一年的学费把五叔供到大学毕业?

  

  奶奶一生操劳。不仅为自家亲人,还要为过路的陌生人。一个卖菜的小伙子,奶奶会给他送去一碗温开水。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奶奶会给她换一件干净的衬衣。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奶奶会留下他吃一顿饭再送他上路

  

  对我那些可怜的学生,奶奶总是叮嘱我多照顾点儿。哪怕自己少吃点少穿点,都不要让学生受艰难。有一个教书的孙女,奶奶关心起学校的事情,关心起教育的事情。奶奶没有文化,却有一个好记性。只要我说过的学生,奶奶总是能叫出他们的名字。有时说过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奶奶还能清清楚楚地说出来。

  

  奶奶用她的一言一行濡染着我,濡染着我们家所有的孩子。没有人敢懈怠工作。没有人敢忘恩负义。没有人敢因私废公。奶奶的生命有多重,我没有称过。是否比泰山还重,我也不敢定性。在我的意识里,她绝对超过了六节课的重量。可是,奶奶却把六节课看得比她更重,甚至一棵小草,一只蚂蚁。我们沿着奶奶的足迹走着,走出了一条条闪耀着人性光辉的生命之路。

  

  躺到尘土之下,融入黄土之中,这是奶奶的归宿,也是我们每个人的归宿。二月四日,汩汩流淌的春水滋润奶奶干涸的肌肤,滋养大地瘠薄的胸膛。春天踏着细碎的脚步款款而至,万物复苏。我长跪在奶奶的坟头,等待奶奶的苏醒,等待着一个生命的轮回。

  

  2010.2.10.0.50

  

  人去床空肆泪流,声声雁断悲新丘。

  

  柔桑二月一枝土,拂落冬寒病自休。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推荐访问:节课 重量 六方钢重量计算公式 六方钢规格

版权声明 :以上文章中选用的图片文字均来源于网络或用户投稿 ,如果有侵权请立即联系我们 , 我们立即删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