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女人，从她老家出发，经历了长途汽车和火车的双重折磨后，在忍受了车轮的聒噪和漫长的黑夜后，来到她打工的地方。在那里，她语言不通，当地人说的藏语，在她听来，都是吧啦吧啦的一大串，像挂在门上的朝天椒一样，没办法，她总是不能顺利地和当地人交流；在那里，气候变化急剧，她坐在地坝上吃晚饭，不小心受了点冷风，晚上鼻子就出不了气，接着脸色一层层苍白起来，最糟糕的时候声音都发不出来，一连好几天都不敢跟孩子打电话，只能瞒着，拖着，能拖一天是一天，她受不了藏药，藏药太过猛烈，灼伤了她的胃；在那里，海拔过高，远处的山峰上积淀着她从未见过的冰雪，寒风过境时，她只能蜷缩在被窝里，高原反应让躺在炕上的她几乎不能呼吸；在那里，从乡镇到县城要赶四个小时的中巴车，每回儿子催钱要生活费，她都早早起床，一路颠簸，肚子里的肠子就跟打结了一般难受，一下车，她就天摇地动地俯蹲着身子，一只手扶着积满灰尘的电线栏杆，一只手不断摩挲着额头，最后擦了擦眼角里流淌着岁月艰辛的泪水，一步步朝大街走去。 这里不比老家繁荣，即使是县城，它也已经很偏远落后了。这里有凡人，脸上两坨红灿灿的高原红，肤色黝黑，手掌粗糙；有不爱洗澡手脚黢黑，却依旧能面不改色地吃饭的和尚；有治病救人乐善好施的活佛。可惜，这里没有蔬菜，海拔太高，什么蔬菜能受得了这鬼天气的摧残折磨，要是撒一点白菜种子，没准儿刚刚发芽就只被凌晨的风给抹杀了。这里的土地似乎不给这里的人民一丁点生存的希望，常常没有蔬菜吃，哪怕有钱，也没地儿花，一上集市去走走问问价格，那也是令人惊骇的，很多人都只能望而却步。老家里多的喂猪的萝卜这里居然要三块钱一件，烂大街的白菜居然也奇货可居，一问价，还是三块，四季豆修长修长的，长相还可以，却要六块，已经是夏季了，蒜台也是季节蔬菜了，理应便宜点了吧，她心里想，走上去热情地一打听，心凉了半截，七块钱。 天呐，我这是到了什么地方？她想。但是，她却已经在那里做工一年了。四十岁的女人，没有文化，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写不出来好的应聘简历。没有劳力，加班时间长了，浑身要散架似得难受。人长得又有点胖，看着挺健康，但只有她知道自己的体能受不了珠海深圳厂房里的炎热，最后几经周折，托人介绍，带着不多的车费钱从深圳一股脑坐火车到了成都，然后又转车到康定，到德格县，最后到了达玛乡的一个抚恤院上当技术工人，帮着这些和尚们做经书。印书排版装订算是她唯一的手艺活了，院里的住持很好，给她们补贴生活费六百块，要是夏天回家还要补贴车钱。一个月工资也可以，但就是有一点，这个生活啊，难过。 可是，再难过的生活，她都没有说离开。她的孩子在上大学，她需要钱供给她的孩子。她时常对她的孩子说，不要心疼妈妈，妈妈有你，有这个家就是幸福的。那时，孩子是不明白的，他只知道妈妈累死累活，他却没本事挣钱。有一次，他嚎啕大哭地给妈妈打电话，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眼泪浑着鼻涕一起流下，他的声音都像是被砍断了一样，连不起来。她吓坏了，自己的孩子是什么样的性格她知道，她的心头肉打小就护这个妈妈。她在电话那边急呀，语气又温柔又焦虑，一边安抚一边强颜欢笑说，妈妈在这边很好，真的很好，今年过年回到家里你就能看到妈妈了。孩子已经不依不饶说，那你以前不是讲你都吃不到鱼，你们那里没有鱼，吃的肉都是冻肉，没有新鲜的。儿子的声音委屈极了，在大学里，他有什么吃不到呢？鱼和肉都是家常便饭，可自己的母亲在那么偏远的地方打工，自己又无能为力，他只能哭了。哭，倒不是说他软弱，只是说，妈妈，是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一旦这个地方摧毁了，他的世界就会轰然崩塌。妈妈说，傻孩子，妈妈想吃鸡的时候，院里的住持就会派去买菜的和尚去县里的集市上买，又不花钱，能有什么苦不苦的呢？儿子被搪塞过去了，忘记了妈妈喜欢吃鱼，不喜欢吃鸡，而且，鱼和鸡，一个水里游的，一个地上啄的，这两个是不一样的。后来儿子是不敢在这样打电话给妈妈的，他挂了电话才想到，妈妈又该担心他的心里负担了，妈妈只想他能轻轻松松长大，不要再过她年少时穿补疤裤子被人嘲笑孤立最后倔强地离开学校的生活，过每天都吃不起饭只能空着肚子去干活的生活，过大雪天里穿不暖受冻的生活。可是，儿子却是想不到这一层来的。 自己居然又傻帽了一回，看来还是没长大，儿子心里怯怯地想。儿子也许终不能体会妈妈的幸福，直到今年儿子跟母亲乘火车从老家赶到重庆，儿子在重庆上大学，妈妈要继续到四川打工。火车上的那节车厢很空，轮子哐当哐当的声音从脚下冒出来，像喷泉一样，那个声音越过高山，滑过树梢，惊醒了花儿，掠过了平静的水面。妈妈这次聪明了，她跟自己的孩子促膝长谈，她说，妈妈在那里过得还不错，那里的和尚虔诚善良，当地的百姓也是很淳朴的，你知道的，德格县已经靠到西藏了吧，妈妈就在那里。妈妈在那里只是吃不习惯，住不习惯，晚上要是炕烧得热了，浑身冒汗。那些和尚也顶有趣的，跟我们厂里的人吃饭时，他们也吃肉，吃肉前，还要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地念几遍才吃；还有一次，我去人家的地里偷豌豆荚，大晚上的被发现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反倒是那人，她问我，豌豆荚能摘了吗？她说她还没看过呢，要是能摘了，就多摘点。妈妈说得有声有色，她哈哈地大笑着说，我怪不好意思的，下次再也不偷了。她继续说了很多，儿子从妈妈的话里知道，妈妈是过得舒心的，条件也许不尽人意，但她逃离了勾心斗角的城市，不再卷入那些含沙射影的琐事里了。妈妈最后跟他的孩子说，你健健康康的，你快快乐乐的，就是妈妈最大的念想。妈妈一辈子就只为了你，你要是不快乐，妈妈就白忙活了，妈妈心里一听到你哭啊，差点就从那边赶回来了。一辈子，只为了你，我的孩子。无数个夜晚里，这个女人就这样跟自己说。 而孩子也明白了，回报母亲不是节省母亲给自己的爱，而是去大方地接受它，去用心地珍惜它，然后，回头末了，跟自己的妈妈轻轻松松地开几句玩笑，让他知道，自己是快乐就好。今天是母亲节，那个女人也许不知道，在那么偏远的山区里，外界的母亲节已经渲染得沸沸扬扬，但她们那里依旧十分冷淡。可是，孩子记得。昨天晚上的深夜里，他就给在梦中的妈妈发了一条短信。妈妈第二天早上醒来，就会看到这天短信，孩子都能在脑海里勾勒出妈妈脸上的表情。这个女人是我的妈妈，也会是你们的。妈妈，是世界上最辽阔的词了，就跟她的爱一样，没有边际。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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