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的春讯在千呼万拥中款款地来了，但料峭的寒意并未驱散，一冬板结的土更需要疏松，路边的花池里就多了农人的影子。
紫红的马甲，身前身后都印着广告语，不是商业的，应该算作是公益的，很多商业的眼光并不聚焦这个群体，否则那些公益的广告就会被买卖给了广告推销商了。弯着腰，弓着背，马甲并未系上扣子，我以为是一种有意的做派，莫非就是为了“斗春风”？前胸的两扇衣面随风撩起，仿佛是彩色的蝶翅，起舞在花池里，我见之，以为在没有彩蝶光临的时候，他们就是蝴蝶，或者就是为了招蜂引蝶……
就像我小时候所看见的一个农人，在背山的地里种了谷子，但到了谷黄时节，那些鸟儿就纷至沓来，啄食了他的劳作果实，他便生出怪想，不是做纸人纸马唬住那些胆小的鸟儿，反而做了一只雄鹰，一竿擎起，雄鹰展翅，且随风抖动，做着若飞状，但惹来的鸟儿更多。后来人们告诉他，雄鹰是众鸟之首，它来了，何鸟不至！兔子是雄鹰的猎物，鹰隼是兔子的天敌，不是鸟儿的噩梦，同类绝不相残。所以我以为那马甲必定引来凤蝶纷至，我宁愿这样诗意地想，满足我求奇的心思，在心中描摹一幅百蝶舞丛的春风图。
胶东的春风还带着一点虐，有时候嗖嗖的，扫着人的面，但已经挡不住人们迎春的热情，春意，此时都在那些纷飞的马甲衣面上了。几次路过，仔细看，都是些上了年龄的花甲之上的老年人了，其实不用猜，再年轻点的，有谁还会握住锄把做着后退的姿势为那些花木做着园丁的。
拐过了岔路口，已经有两位园丁就坐在当风的路边石上。坐石莫坐当风口，难道是为了尽收无边的春风？或许就是在这些路口去满足眼球对美色的摄取？但这个年纪了，阅尽春色有多少，还那样荷尔蒙喷涌，根本不是道理。
“哥，歇着也不找一个向阳的花墙根？”其实我与他们几乎同龄，“哥”是尊称了，我主动示好讨问，实在令他们吃惊。二人将目光从刚刚耘过的花池里移过来，缓缓的，并不急切，也不甚热情，我知道，到了这个年纪，动作的迟缓你根本不能因此而判断或者怪罪他们的热情指数或者是态度的优劣了。
“你猜……”一个斜戴帽子的汉子，欠着屁股，干脆蹲着，仰面笑嘻嘻地说。他原本是把一张锄头的杆儿放在臀下坐着，可能是累了，想换换姿势。
这个无端的示好，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我不猜……”我干脆也给他一个闷棍。
“不猜？那你还问！”他显得无理了，但依然蓄着笑意。其实我是先故作无理。这是什么逻辑，“猜”与“问”之间有什么逻辑关系？我陷入了思维混乱的状态。
但我马上理智起来。这些农人，哪里会遇到什么乐趣，一旦有人和他们相狎，便来了斗趣。“是看无边春色？”我拿酸酸的文人气来逗他，也是嘲弄。没有混的脸熟，也没有一张名片，要沟通，的确是一个难度，但我发现那农人眼睛里透着十分的和善，更有一种乖戾的气韵，或许就是人们所言的狡黠吧，倒是这样的人，你与之对话，往往会有意外的发现。
“老弟，你看那一池的花木，起了松土，不值得我们好好端详么？”他的目光并无恶意，把我的视线也勾进了那池花木里了，“几天就给你们这些城里人带来不一样的感觉了。”
是啊，几日后的光景，未必是他们来看，但却对劳作过的土地注满了期待。自己尊重自己的成果，看着刚刚疏松过的土，就像抚养了一群孩子，逐个揉顺了皱巴巴的衣物，看着他们冲出家门，只是他们心存了未来的希望，就值得兴奋，但你不能理解他们的兴奋，甚至觉得无聊。即使是不几日春色在这些花池里怒放了，他们可能也不会回来以浪漫之心赏春的，他只是想到给你一个不一样的感觉。
莫问收获，未必一切都是为了收获。我们有时候太急功近利了，所有的逻辑就是一个点到另一个点之间用一条直线连接的，今天付出，明天收获。不获还要付出做什么！
远处是一个路边的斜坡，迎着温热的太阳，已经爬满了深紫的小花，都是不起眼的草本时令小花，可能不几日就会淡出人的视线，但她绝不计较这些，已经洋洋洒洒地铺满了山坡，成了一道耀眼的风景。匍匐拥土，不挂枝头；如星眨眼，并不耀辉；深恋着那块瘠薄，却没有半点乔迁的选择。那坡地的蓝紫小花，宛若被一个波浪推到了滩头而停住，不再退潮，沾沾自喜，朵朵盈笑，跟着那些迎春的花儿一起灼烧燃放。植花的人，从来也不会想到种植了这些无名的小花，到了秋末还会收获什么，至多结几粒草籽，沉落在它曾经安身的土地里，是啊，未必种花人就是为了收获，但当下就为了路人行过她的身边养养眼，有了与此前不一样的感觉。
我离开那两个给花池松土的农人，想起了早年我们一起做班主任的老姜，班里多的是调皮的孩子，每当课余，他总是见缝插针，揪出一个，拉到墙角，一番恳谈，几经舌战。我问他，何苦！一个班高考有希望的就是那么十几个，他不在其中吧？为了清除“害群之马”？
老姜说，说一说，谈一谈，看着就顺眼了，第二天的感觉就不一样。
是啊，他也明白，在他们身上去讨收获，真的太奢望了，枉费了心思，但就是为了第二天的感觉，就像那两个农人所言的“几天就给你们这些城里人带来不一样的感觉了”。
境界并不是高大上，再普通的人，再平凡的事，若论其意义，都存在着境界的高低，莫以为境界是那些有资格的人的专利。
好几年前，我在学校组织的一场教师赛诗会上听到两句诗，至今不忘——哦，每日我推开教室的门，带进一股习习的春风，将那一双双洁如秋水的明眸吹起涟漪……
这是老师给他的学生如坐春风的美感体验的宣言。而今，那两个农人就坐在春风里，尽管他们抚弄的那些尚在干涸里的花木还没有动人的春色，但他们用注目来恭候花儿绽开，静听花开的声音，如此的相像，两幅画面，画面影像迥异，但主题惊人的相似。
哦，我似乎明白了，那个农人的“你猜”，或许答案就是“境界”两个字，我转身去看，两个农人又在那花池里挥锄耘土了，我不能打扰他们的劳作，但我可以站在远处努力把这个诗意的画面镌刻在我的心中。
远远地望，那马甲的两片衣面还在随着春风纷飞，真的就像那翩翩的彩蝶，为这个春天的到来舞出不一样的感觉。
作于2018年4月12日21:40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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