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暑假的一天，吃过早上饭我就带着几个作文班的孩子爬上了松花江西岸的一座大山。
这座大山是水电站的输电线路经过的地方，在那宽约40余米的线路下面的山顶上，住着几户特殊的人家——据说大多都是为逃避计划生育的超生游击队。因为那山十分的陡峭，计划生育的工作人员是很不情愿爬上去的。有一个超生的姓黄的老哥，就因为没有钱给人家，嘴还不够老实，竟给一群好不容易爬上了山顶的年轻人毒打了一顿，在炕上躺了一个多月。 我带孩子们爬上大山去看望这户特殊的人家，并非要去安慰那个老哥，而是另有原因。 我是在一次跟着一个黑包工挖自来水管道沟的时候认识并了解了那个老黄的。他是一个干瘦矮小的男子，却又是一个很让我怀疑的基督教徒。我们在一起干活的时候，我说你没有那个本事，有一个儿子就该知足了的，为啥还非要那么多孩子不可？他就说出一大堆理由来强调他要孩子的正确性。最后我就猜出了他那次挨打的根本原因——我就说老黄你没有钱给人家就多说一些软话，多向人家认罪不就得啦。你一定还要和人家讲你的这些歪理。你没有想一想，那些人爬上大山累得半死，钱没捞着一分，还要让你叭叭一顿。让我也会生气的，也会打你的嘴巴子的。 第一回爬上大山造访那户人家，却是那次跟着烧酒的王老板上山找桑树的顺道。 开始听王老板说西山顶上有桑树，我还不敢相信。我说王哥真会开玩笑，桑树是在关里的一种树，怎么会跑到东北来呢？我在东北这么多年可从来没有见过。王哥就说在那山顶上，以前曾经有过一个养蚕场，那些桑树是养蚕场种植的。他又说桑树是一种药材，他要弄来些树枝扒皮用。就为了去见识一下在东北这座大山顶上的桑树，我跟着王哥爬上了那座大山。在那被砍伐开的高压输电线路的北面的山林里终于找到了让我怀有浓厚感情的桑树，并且还品尝了比关里老家的小了一些的桑葚。砍了几个树枝之后，我就和王哥拽着树枝钻出了树林，从高压线路下面的一条小路往回走。 被砍伐了的线路，却都长着大片的茂盛的玉米和黄豆。我说这些庄稼都是那些住在这儿的人家种的吧？王哥说是呀，你认识的那个老黄就住在前边，我和你过去喝口水再下山吧。 在庄稼和矮树丛里，王哥领着我终于来到了一座破旧的土房面前。 说那是土房其实是不够准确的，因为它本来就是先用木头支起屋架，后用树枝编起了篱笆墙，再在这篱笆墙的里外糊上掺了茅草或者豆秸的黄泥。至于那房顶上，就和荒地一样地生长着杂草，而且还是一片生机。我想，那一定是在用了木柴树枝铺好了房盖之后又压上了泥巴和黄土，就像以前抗联在大山里建造的土戗子差不多。 一走进这家不大的院子，正好在家的主人老黄就特别热情地请我们进屋。宽阔的外屋地正中间，却是一盘石磨。主人说他们家就靠着石磨磨玉米烙煎饼。无意中我又发现了一盏煤油灯。老黄就和我说虽然他们住在高压线底下，家里却用不上电，只好用煤油灯照亮。进了里屋，我看见一铺大炕上坐着两个女人，一个是丑八怪一样的妈妈，一个是痴呆的十四五岁的女孩。她们似乎都是很久没有洗过脸了。老王就问老黄，他家的小子和小女儿上学去了。老黄就说那天是礼拜天，小子挖药材去了，小丫头出去玩去了。老王就说你让已经17岁的小子陪着小女儿去上二年级也算得个奇迹了。老黄就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三个孩子就是小丫头聪明，就她一心要去上学，走山路二十多里她自己一个人不放心，就只好让他哥哥陪着去。 就在我们一边喝着水一边唠着闲嗑的时候，一个小女孩就忽然地闯了进来。 小女孩似乎不像是这户人家的，一双大眼睛很有精神，说话也不怕我们。一见面，我就无由地喜欢上了这个比我女儿大不了多少的孩子。老黄就半开玩笑地和我说：她叔要是喜欢，就让这孩子认你做干爹吧！坐在炕里的那个妈妈也很高兴地让我认她们的小女儿做干闺女。老王就问那个女孩：小美呀，你愿意给你这个叔做干闺女吗？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时候的小女孩竟然害羞地底下了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狠劲地点头。老王就当好人地说：等到了暑假的，让你干爹去找找当官的，给你转学去镇中心校上学，省得一天跑那么远的路。 本来我一开始办作文班，就有心想让小美来学习写作文的。虽然她爸爸妈妈都说她是在她们那个班学习最好的一个学生。但我还是相信她的作文不会好到哪里去，何况我的作文班里就有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只是我一直没有去和她的爸妈说。这一次，我领着我的学生去她家，一是为了教育这些生活优越的孩子，写出一篇有关访问小女孩的作文。二是借机请小女孩下山来我这里学习写作文。 那天我是带着相机，孩子们都背着书包，带着午饭和文具的。在爬山的那条小路上，几个女孩很快就累得爬不动了。我就只好一边连拉带拽，一边喊着已经跑到上面让我们看不见人影了的那几个小男孩给女孩们鼓劲。 我陪着几个女孩歇了好几次才终于爬上了山顶的，那几个男孩就抱怨我们这么一半天才上去。虽然女孩子们都累得出透了汗，可还是很高兴的。我们坐在树荫里歇了一会儿就来到了老黄家。 让我和我的学生大失所望的是，那天我们要看望的那个女孩和哥哥都去挖药材卖钱去了。她们俩要到下午才能回来，她们必须要挖够下半年所要交纳的学杂费。 在我领着我的学生找到主人所说的那个他们家的水井的时候，我和孩子们就没有了喝水的欲望——因为我们看到了很多的小蛤蟆，以及说不上名字的一些小动物和水草。我们就只好沿着那一股小水流顺山而下，在那些有水的石头下抓一些像是娃娃鱼的蛤蚧和大头鱼。那天尽管没有如愿地见到我们想见到的女孩和那个17岁了的哥哥，可我和我的学生们还是尽情享受了大山林里的无穷乐趣。就在我们坐在小溪旁边吃午饭的时候，竟然还从我身边的一块石头下跳出来两条很大的小鱼。让几个孩子高兴异常，都装进了孩子们已经装了很多小动物的水杯子里。 等我们下来山，我就安排我的学生回家写一篇作文，题目就是《一次野游》。 就在那次作文班即将结束的时候，老黄终于把我的干女儿小美送来了。那天上午放了学，我就领着女孩去市场给她换下了脚上的那双已经露出了脚趾头的布鞋。就在我要把那双已经不能再穿了的布鞋要扔掉的时候，小女孩就赶紧把它们抢了过去，装在了一个方便袋里。我当时还以为她要亲自把那双布鞋扔进垃圾桶里去，却不想她竟然回到我租居的那个作文班之后就把它们装进她的那个用粗布自己做的书包里去了。下午等我领着小女孩去镇政府大楼找了那个主抓文化教育的镇长朋友之后，就送女孩回家。我们刚刚走到了江桥头，就遇上了来接她的哥哥。我就拉着女孩去路边的香瓜摊，给她买了几个小香瓜子。 小女孩就在我挑瓜的时候，悄悄地脱下脚上的新球鞋，换上了那双旧布鞋。等我把香瓜给她的时候，她就拿出一个递给我。我说我不吃，你吃吧。可是她只是用双手抱着那个小香瓜子放在鼻子下很贪婪地闻了闻，就小声地和我说：等拿回家一块吃！ 那天我目送远去了的女孩和她的那个已经很高大了的哥哥，竟然不知不觉地就流下了眼泪我永远忘不了，那天的晚霞很红，很红。 （2013年5月1日于蒙山老屋）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