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才毕加索的生平，狂暴极了，血腥极了，也赤裸裸地真实。他长期热衷于两件事情，一是引以为豪的艺术，二是劫掠并毁灭女人。 这个躯体永无疲倦，表面剧烈燃烧，内部却潜藏着幽暗的吞噬之力，所到处一切化为灰烬。他是画家，是先锋诗人、刻骨铭心的情郎，唯独不是善类、不是圣贤。他的私欲极其明确，为了自己，或者创造的需要，可以随时将任何人摆上祭坛。 天才当然不乏崇拜者。那些个性峥嵘的自由女子，一旦被毕加索选择，如中蛊咒般甘为献祭。不仅未因遭到忽略、过客身份而羞怒，反而无上荣光，只求能在其心中占据小小的角落。 ——我的大师，她们这样称呼他，语气热切而敬虔。 毕加索划分女性，却是女神和破门垫两类。将高高在上的女神变成破门垫，还有什么比这更快意、更具成就感的游戏呢？ （二） 多拉•玛尔，一个黑发黑眸的富家女，据说声音绝美，擅长画画摄影。当时，许多人为之倾倒。 毕加索在咖啡馆里遇到多拉。她既神秘又孤单，指甲染成鲜红，目光却干净得像春天的晴空。她正用一柄匕首，在指缝间的木头桌面上戳着玩，偶尔失误，血流下来也满不在乎。 这般冷艳的尤物，毕加索岂能错过。 他自诩为太阳，将人生经历视为攻城略地，游戏中阻碍越多，兴致就越浓。况且，他还经验老道，娴熟地运用花言巧语。 有一种女性，属于极少数，美而骄傲，对爱情无比渴盼却并不容易陷入。皆因难以寻见相当的人，配得上她的美、她的骄傲。在日出之前，一直徘徊于寂寂长夜、封闭空间里，等待着地平线上喷薄的光线。 毕加索就是那轮太阳。 选择与太阳交集，几乎无法全身而退。 多拉陷入天才编织的情网，狂热地，毫不顾忌后果。女神落入凡尘，成了平庸小女人，陶醉于宠爱，甘愿做他艺术生活的辅助、酒宴上炫耀的谈资。 她不知道，毕加索惯于说谎，可以一边对她山盟海誓，同时寄出几封热烈缠绵的信，写给不同的人。她也没有发现，在他眼中，自身的光亮正在迅速地黯去。 （三） 毕加索的作品，风格上变化极快，对待情感也是同样。 当他决定追逐女人，会施展浑身解数。一旦得手，却迅速地感到乏味，转而寻求新口味。他最喜欢煽动女人内心的火焰，然后再无情地熄灭，以欣赏痛苦为乐；一次次挑起争端，只为看她们相互厮杀，脸上浮动着得逞的冷笑。 毕加索追求美，但从不珍惜，只是为了获得亵渎的快感。谁让他是天才呢？一个天才，不应用常理来衡量。 没过多久，他就厌倦了多拉。将女神的尊严践踏于脚下，嘲讽侮辱，粗暴地殴打她。他故意设计，使她与其他情妇不期而遇，被损害受欺凌，自己却在一旁观望。 充斥爱情的心是脆弱的，脆弱而卑微。于是多拉哭了，她的眼泪激发出毕加索的灵感，便有了那幅传世之作《哭泣的女人》。 在画面上，多拉的形象四分五裂，昔日丽人丑陋得变了形。她的美、她的骄傲已经粉碎，再也无法拼接起来，唯独流泪的黑眼睛依稀可辨。 毕加索没有被眼泪所动。毁坏别人渴望的事物，是他的特权，通过毁坏行为，他更确认了自己太阳的巨大能量。 多拉的最后一张肖像相对写实。她已经濒临崩溃，嘴唇紧抿，神情凄惶。那双明眸曾顾盼生辉，如今却已干涸见底。 明白人一看便知，这个女人被毁得完全。她自愿选择这样的爱情，仅仅一次，便焚尽了整个生命，却仍无悔意。没有人比她更爱那个冷酷的天才，也没有人被伤得更重，离开毕加索之后的她，只剩下一个躯壳。 《哭泣的女人》这幅画作非常狰狞。它展示了一个巨大伤口，一朵玫瑰被生生撕碎的的可怖场面。血肉横飞，行径之残暴，留给观者揪心的疼痛。 在此之后，她一度住进精神病院，接受药物和电击治疗。神志恢复之后，也一直形单影只，从宗教信仰中寻求慰藉。诗人艾吕雅倾慕她，试图重燃她灵魂的生机和火焰，多拉毫不犹豫地推辞了——继毕加索之后，只有上帝。 （四） 毕加索说过，每当他有了新情人的时候，总是想要将之前的旧情人统统杀死。这样，就可以减去很多麻烦。 多拉遭遇如此，除了他蔑视女性、不肯被长久束缚，还有其它原因。一个同样美貌而有灵性、更年轻的女子已经出现在天才的生活中，这就是弗朗索瓦•吉洛。 弗朗索瓦21岁，是个聪敏早慧的漂亮女生，正处于无知而无畏的阶段。热爱绘画，练习骑术，经常驾驭烈马尽情地驰骋。 有机会师从毕加索，她欣喜万分，以为幸运自天降临。 从照片看，多拉和弗朗索瓦都是美的。多拉很有风韵、个性鲜明然而柔媚；弗朗索瓦的美却有着一种力量的成分。 岂止力量，还有理性，思辨，这些特征往往属于男性。她因此得意过，曾使用化名，更曾经自诩为俊逸少年。 这时候，多拉舍弃自我的深爱，早已成为毕加索衣襟上的一粒饭黏子，无法带给他任何感动。而弗朗索瓦是一匹良驹，线条优雅，桀骜不驯，更能激起他的兴趣。 （五） 他告诉弗朗索瓦，她是他所认识，唯一拥有通向巅峰之窗的女子。这句话十分恳切，当然，与永远无关。 年轻女孩的虚荣，获得了最大满足。她忍不住爱上毕加索，接受了他的亲吻，很难说是因为魅力，还是因为荣耀。 我们见面不要太频繁，毕加索告诉她，弗朗索瓦很赞成。她并不喜欢纠缠，认为那样令人窒息。 很快，她见识了他冷酷的一面，对于多拉的折磨种种。新人总会胜过旧人，你赢了。 弗朗索瓦未因胜利而鼓舞，本能令她充满怜悯，抵触这种施虐行动。毕加索要带她和多拉一起去避暑，她当场拒绝。 这特别的女子，从不愿同其他星辰为伍，与太阳火焰维持刻意的距离。她仿佛洞察他心底的黑暗，可以拆穿任何诡计保护自己，却又天真烂漫地肆意妄为。 在她的面前，天才成了普通人，仅仅是她所爱的男人。对此，毕加索又是恼恨，又是喜出望外。 他喜欢挑战极限。现在，这座高峰遥遥地向他挑衅。若是无法凌驾其上，即使征服另外一千座山峰，也毫无意义。他聛睨一切的统治根本无法实现。 征服要付出代价。而代价就是，多拉作为昨日黄花，被毫无怜悯地淘汰出局——因为不公平就是天意。 （六） 毕加索尽力劝说，弗朗索瓦迁入其住处，成了天才的正式女友。 这段生活似乎快乐，风平浪静其乐融融。他教她画画和制陶，带她参加朋友聚会，细腻和耐心空前，而弗朗索瓦也心怀憧憬。 天才需要拯救，她相信自身的和煦光明，足以抵消那毁灭一切的能量。甚至，还为他养育了一子一女。 生育第二个孩子，弗朗索瓦丧失了健康。毕加索却开始故态复萌，非但疏于照顾，嘴里还不住念叨着，他讨厌生病的女人。 共同生活的平淡让他觉得，局面尽在控制。这本费解之书既已掌握，便开始折旧，不再具有阅读价值。 毕加索试图利用女人间的冲突——这一招屡试不爽，弗朗索瓦很快揭穿了他。真相残忍，无耻而无聊，她尽管气愤，却仍处之泰然。 对手居然并未当即倒下，而且镇定出乎想象，对战无不胜的天才来说，尚属首次。挫折感令他懊恼，越来越狂躁。 柔情面纱落地，毕加索放弃了迂回，现出最冷漠的面孔，打算直接驱逐弗朗索瓦。他源源不断灌输恶毒的言语，包括嘲笑她患病后身材就像一把扫帚。 对于这个不再新鲜的女子，既然已经失去浪漫情趣，那就必须使她明白：自己完了，变得毫无魅力，简直不值得任何人留恋。 而弗朗索瓦就是弗朗索瓦。自从空中楼阁坍塌，她便放弃了幻想，但并没有被摧毁。尽管她外表曾美如蔷薇花丛，其中却一直有只猛虎在蛰伏沉睡。 毕加索并未注意到，那只猛虎正在悄然醒来。 （七） 弗朗索瓦30岁了。生日当天，任何一个18岁的姑娘都要比你漂亮。就是毕加索送给她的礼物。 她充耳不闻，似乎可以将这些话统统屏蔽掉。她的周围已经筑起了一层保护罩，无论毕加索说什么，做了什么，都难以再影响到她。 毕加索相当不满，命令她向他倾诉痛苦——照我的话去做。弗朗索瓦毫无反应，埋头于自己的工作。在她心里，毕加索不仅从宝座上跌落下来，爱的魔力也已消散。 弗朗索瓦终于告诉毕加索，她要离他而去。 天才嗤之以鼻，认为这话仅仅是要挟，自负使他口出狂言——我这样的男人，没人能够离开。 又一次失望过后，平静下来的弗朗索瓦发现，她已无法再欺骗自己，一切都结束了。 毕加索出门在外，她真的给他写了信，那信锋利又决绝，天才男人终于慌了。 与任何女性斩断关系，在他都无所谓，但是伟大的帕博罗•毕加索怎么可能被抛弃？！ 他心急如焚，赶回弗朗索瓦身边，向她忏悔，涕泪滂沱进行了平生最卖力的表演。 弗朗索瓦暂时心软，给了他一次机会，最后，还是不客气地离开。顷刻风雨满城，诋毁之辞四面涌来，只是因为，她胆敢如此对待我们的大师。 （八） 毕加索年事已高，依然魅力无穷。很快又有年轻女郎挽着他的臂膀，炫耀地出入公众场合。他仍会寻找各种理由，单独约见弗朗索瓦，作为一种示威手段。 弗朗索瓦不在乎，那卓异的自制力再次占据上风。没有了爱，她正在抹去所有与他相关的痕迹，把那些致病的因素统统打扫掉。 书店里，她偶然遇到儿时好友，年轻英俊的画家吕克•西蒙。吕克爱上了弗朗索瓦，向她求婚。 毕加索得知消息，大发雷霆，一边指责她不识好歹，一边竭力挣扎，提醒她回忆过去的幸福时刻。弗朗索瓦没有理睬，顾自结了婚。 狂怒之下，毕加索让人搬走她住宅里的所有物品——我宁愿眼睁睁看着她死，也不愿看她和别人在一起幸福！ 后来，他设法拆散了她的婚姻，利用自身名望威胁全部画廊，禁止出售她的作品。天才可怕的报复，很多年里从未停息。 严酷打击下，弗朗索瓦仍然坚毅地站立着，自由而有尊严。她出了一本传记，将毕加索的生活内幕公之于众，在大师的信徒中间，引发了又一场地震。 毕加索不甘心失败，三次与她对簿公堂，都以弗朗索瓦胜诉而告终。事后，他打电话给她，沮丧地承认：好吧，你赢了。 （九） 魔鬼般的天才纵然强悍，也终究逃不过规律。与弗朗索瓦斗争落败之后，结局进一步逼近了他。 他第一次如此无奈，看见自己的衰亡、那个未来去处。 1973年，毕加索病逝于家中。死前一张自画像，他形容憔悴、面孔扭曲，双目骇人地大睁着，充满原始的恐惧感。 有生之年，他在聚会上最后见过多拉。又老又病的毕加索，还是那样刻薄寡恩，当众嘲讽她取乐。 多拉没有反驳，神色悲伤地默默离开了。自此，她极少出现在人前，与孤寂相伴度尽了余生。人们知道，毕加索仍然是她的轴心，是她始终仰望的太阳。 毕加索死后，他的情人之一特蕾莎自杀身亡，余下的继续争论。她们态度相似，都以大师为荣，宣称自己才是他的永世真爱。 喧哗中没有弗朗索瓦的声音，她反常地缄默，不发一言。 毕加索直到临终，也没有忘记过弗朗索瓦。每回，都咬牙切齿地诅咒谩骂。但是一次谈话中，他却不小心透露，只有她身上才有那股投我脾气的味道。 （十） 摄影技术真好，定格了惊鸿一瞥，留住了多拉和弗朗索瓦。 很久以前的妙人儿，还栩栩如生，都是风华绝代，兀自美丽着。眼波流转中，观众或赞叹或嗟呀，不约而同地叹息。 一花一世界。这样的世界并非广阔，但绝不会比毕加索的世界容易解读，极易引人遐思而好奇地勘探究竟。 同等的才华，同等的美貌，为何一个至死痴心，却饱受践踏，尝尽了薄凉；另一个从来若即若离，不但未被黑暗吞噬，反倒令天才无法忘怀？ 女神与一块破门垫的区别，看来仅仅在于，能否坚持站立的姿态。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推荐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