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的塑像 塑像背后的恐惧

时间:2019-12-22 10:23:29 手机站 来源:网友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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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家乡或者故乡,我实在有些难以启齿,不是因为它在苍凉的中国西部,也不在于它的贫弱和闭塞,而在于它几乎没有知名度。在当今文化搭台,××唱戏气氛十分浓厚的非凡时代,我的家乡仿佛一个蓬门牖户的寒苦之家,实在请不起戏班子为乡邻们献上一场盛大的演出。自家的祖上也都阒寂不闻,自然也拿不出一两件多少值钱一点的古董和家传的宝物,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搬出叫得上名的祖宗来给他们的家族和同乡民众长长脸,摆出几件古董来炫耀炫耀,我自己内心的尴尬和郁闷也便不待言说。

  

  可是,在这个与文化结缘、与历史攀亲的纷扰的时代,请不出一半个历史名人,找不出一两件历史事件,确乎是让人有失颜面的。所以,我深感难以启齿,并非出于个人的内质与外实,而是因为自己所处的这个生存环境的整体地域文化氛围的惨淡与苍白。

  

  然而,严格说起来,我所生活的陇南,也是能够攀得上一位显赫的远亲的,那就是秦始皇,他和他的家族的祖籍所在地就在陇南的礼县,那里是秦王嬴政的的父亲秦孝文王和秦王祖父秦昭王的祖居地,自然就是秦皇故里,从公元前三世纪开始,这个家族发展壮大,并从这里出发,一步步走向关中平原,最后走向天下,成长为一个灭六国、统海内的庞大帝国,然而,历史关于秦朝和秦始皇的是是非非的评说实在太多太复杂,人们在牵涉秦王和秦帝国的问题时总是如履薄冰或者总是浅尝辄止,或者总是谨小慎微欲言又止。原因也很清楚,历史和我们一直不齿于秦王朝的暴政和由之而生的秦王朝的极不吉祥的短命,可是,我们又在众口一声、百年不绝地赞美着万里长城。干脆说,我们一直都在纠缠于一个精神的悖论:万里长城是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国防建设工程,并且凭借的是当时最落后的生产力和技术,这当然也算一种业绩,也确实是古人的业绩。竣工之后成型了的工程的确雄伟壮观。然而,从另一方面说,万里长城确实也是落后生产力时代和农耕文明时代相遇之后人们本土固守观念的象征,也就是说,万里长城的实际功用并不完全表现在战争需要和战争行为上,从更大程度上说是表现在人的精神依托上,长城是秦统治者们实际意义上的精神防线。

  

  客观地说,长城确实有效地阻遏了北方少数民族对中原的侵蚀和劫掠,但它不能防范和阻止来自城墙内部的众多的不平之音。两代人皇,十四年的光景,强大的帝国在自家的后院烧起的狼烟中土崩瓦解了。物质实体的屏障有用吗?没用,至少是对内乱没有发挥作用,因为一个人,一个王朝,真正的恐惧并非来自外部,而是来自内部、内心,内心空虚,精神恐惧,才是彻底失败的主要原因。

  

  秦王朝的武功相当显著,按理,在建立起强大的帝国之后,应该回过神来,坐下,给历史留下一些同样显赫的文治业绩,但它没有,它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了。秦王朝从连年绝险的战事中产生了严重的内心空虚和精神恐惧,于是,他们修长城,他们也焚书坑儒,这样一连串怪异的心态和行为让这个绝世的秦帝国一直置身于外在的敌视和内在的恐惧之中,最终,带着这些莫名的恐惧和他们的王朝一起灰飞烟灭。

  

  这么说来,中国人长期以来的赞美长城,其实是人类精神道义和文化良心上的舍本而逐末,取表而丢本。两千多年时间过去了,我们还要不要凭借这样一道万里长城来支撑我们民族的精神空间和道义大厦,实在值得重新反思。

  

  也许,处于整体历史性反思和现实社会文化价值的取向,礼县人在秦王族的祖籍故里问题上才一直没有弄出大的动静来。也许,这里面有理性的冷静,也有感性的无奈,也许还有置身于现实的徘徊与观望,而让秦王朝的发迹地、发家史乃至败家史永远沉淀在文化历史的最深处,而让一座伟大的墙当做浮沫在历史长河里漂着,无论漂多远,漂多久,这种耀眼的浮沫都是一种畸形文化历史积淀泛起的具有精神迷惑意味的浮沫,这种来自古代的浮沫至今还在被我们看做一种美丽的精神奇葩并虔诚地供奉着、欣赏着、赞美着。

  

  这是关于万里长城的悖论之一。

  

  悖论之二,历时只有十四年的一个暴政王朝修了一座举世无双的万里长城,孔门诸贤用了近乎三个世纪时间给中国人构建了一个庞大的儒家思想的精神大厦。儒家历来倡导民本思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治人治世的伟大理想充满了人性关爱的温暖,放射着理性反思的光芒。但是,秦王朝把他的残暴统治浓缩为一道长城的时候,人性的温暖已被压在一块块巨大而冰冷的条石之下,理性的光芒已被高大的墙体完全遮拦。尤其是,随着岁月的流逝,朝代的更迭,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军事技术的日益发达,长城作为战争防御工程已经完全失去了它当初设定的所有功能和作用,而仅仅成了一个有形的物的遗迹,当我们今天同样用科学理性的目光重新审视它,并试图从它身上提炼出一些正面和正义的精神元素的时候,我们才发现,我们一直被自己精神上的盲从和各种狂热怪诞的感性冲动所深深迷惑,仿佛传说中学成了屠龙剑法最终有无龙可屠的武士,我们又像光着屁股走在街上夸耀自己新装的皇帝,我们才知道,万里长城本身所凝结出来的精神析出物原来是人民的勤劳与智慧,我们至今都不知道这句话最早是由谁先说出来的,一说出来,中国人就这样不负责任地人云亦云地说了几十年。

  

  历史真是有极其惊人的巧合之处,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说两个大小不同的铁球从同一高度同时下落,大一点的一定先着地,这句话,所有的西方人都相信了,并且一信就是一千九百年而无人质疑。当伽利略将两个大小不等的铁球拿上比萨斜塔在同一高度同时丢下时,结果,不光是整个欧洲,全世界都为之目瞪口呆了。今天,我们无法想象当年亲临现场观看实验的人和所有知情人是什么心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不是亚里士多德把大家骗了,而是自己太轻信、太盲从、也太愚蠢。用今天的话来说,原来自己是这样的无知又是这样的弱智,无知表现于轻信和盲从,弱智表现在,原来如此简单的事情,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亲自去试验一下呢?科学巨匠,艺术大师,和平常人的差距可用中国人常说的一句带有宿命论思想色彩的描述淘金人命运的俗语来概括:金隔一张纸,只等有福人。那么,谁是从平庸走向尊贵,从愚蠢走向智慧,从感性走向理性的有福人呢?就是那些敢于质疑和敢于实践的人。质疑就是开始思考,实践就是开始验证。

  

  只要翻开中国历史就不难知道,在秦朝,当作为当时那些丈夫已被强行抓去修长城、自己在家守活寡的群体形象的孟姜女们实在无法单枪匹马地生存下去、她们不得不铤而走险踏上漫漫长路去寻找连自己也不知道具体去向的丈夫们的时候,残酷的社会现实,悲惨的个人命运,冷酷的生存环境,被扭曲的人性,被强行阻断的人间亲情,如此等等的活生生的现实状况和个人人生际遇,大概不会跟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沾边。同样,作为被统治、被奴役、被盘剥压榨、被剥夺了人的基本生存权利和生存自由的秦王朝的廉价劳动力的群体形象的万喜良们,在如狼似虎的秦兵的皮鞭之下背负巨石、忍饥挨饿、冻馁不顾、伤病不治,最终悲惨死去后还果了兽腹的情况下,他们的人生际遇怎么能跟古代劳动人民的勤劳发生关系呢?

  

  对外,万里长城代表着秦王朝内心的空虚、软弱和精神的恐惧,对内,代表了秦王朝的残暴和专制,后者以前者为前提和诱因,前者以后者为手段和方式。对外,色厉内荏的秦统治者和秦王朝确实包藏着软弱和恐惧。秦王朝的北方,盘踞着虎视眈眈的北方少数民族,那些剽悍骁勇、带着一身膻气、头上裹着风沙、额上刻着风霜的马上民族,一直是内地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即便是能够灭掉六国的秦国虎狼之师,也对其不无胆寒,这个现象似乎又暗暗契合了生态学上的自然控制论原理:一物降一物。北方游牧部落是秦王朝的克星和噩梦。经过多年的厮杀较量,秦王朝终于对他们认软了,秦王朝的精神开始恐惧了,他们就把克服这些恐惧的种种梦想物化为一座万里长城。不错,长城是秦王朝内心恐惧的象征。至今,我的家乡陇南和北方大部地区一到麦收季节,还保留着一种古老的惊鸟习惯,人要忙于其它事务,不可能总是守在田头地边阻止众鸟来偷食麦粒,人们就在地边上或地中间插上一根木棍扎成的十字架,披挂上人们穿过的破衣帽,做成人的摸样,风一吹,自动摇晃,仿佛活人在驱鸟,这办法是很奏效的。秦王朝修筑的长城就是这样一个人形的幌子或称惊鸟器,很显然,它清楚地代表着秦朝统治者们内心的疑虑和内心的恐惧,从心理学的角度说,人的内心的疑虑和恐惧有多大,作为用以驱逐内心恐惧的替代物的惊鸟器就会做多大,两者之间是成正比例关系变化的。长城,这是一个巨大得绝世无双的超级惊鸟器!它又代表着秦王朝乃至人类共同的、自身难以克服的无比巨大的精神恐惧!与其说长城是实实在在的坚固高大的军事壁垒,不如说是秦王朝聊以自慰的精神壁垒。

  

  对内,秦王和秦王朝也有更深层的精神恐惧。他灭六国,杀人如麻,血流成河,堆尸如山,亲王和秦王朝目睹了自己亲手制造的长达数十年的血腥场面,六国终于被灭了,但是,灭六国的血腥残忍的记忆却戏剧性地留在了秦王和秦王朝的记忆里,也深嵌在他和他们的意识里,并转而成为挥之不去的永久的噩梦。道理很简单,比如在一场凶杀事件中,受害者自然已经死了,他什么也不知道了,但受害者倒在血泊中的血腥残忍的场面却让凶手自己亲眼目睹,这样,也就要给凶手的记忆和意识里留下血腥的印记,久而久之,这种血腥的记忆就会变成内心的恐惧,非但不会淡去,反而会变得更加强烈,贼不打三年自招,凶不惩三年自首,因为凶手的心理承受力和精神耐受度都是有限度的,一旦到了超过临界再也无法承受的时候,凶手,要么发疯,要么自杀,要么在梦呓和自语中将作案的经过或者基本信息自己泄露或者干脆公诸于众,从犯罪心理学上来说,这就是犯罪者的一般心理规律。总之,凶手的精神终究会因为无以承受而失常而彻底崩溃。回顾自己灭掉六国的过程,秦王和秦王朝就不能不做一些必要而必然的联想:与自己旗鼓相当的齐、楚都被灭了,北方还有自己惧怕三分的骁勇部落,自己的命运是否待日可久?他们忍受着漫长的血腥历程和残酷的血腥场面的折磨,也就是在忍受深层的精神恐惧的折磨。他们在忍受精神恐惧的同时也在加紧做着两件事,一是在北方修筑长城,二是对内实行更为残酷的统治并加紧营造秦陵。两千余年来,秦始皇陵让无以计数的盗墓贼们闻风丧胆、望而却步,足见其防盗功能何其强大!那么,具有如此强大防盗功能的陵墓到底说明了什么呢?是在敛藏诸多宝藏、秘密和文明吗?不是,坚不可摧的秦陵包藏起来的是秦王和秦王朝无比巨大的精神恐惧。秦王相信,六国的君王和六国的子民们随时可以向他索命,即使他已经死去。比如,开发赵国渠的疲秦计,比如燕赵悲歌之士荆轲的刺秦这些事件已让秦王感到了复仇刀剑的阵阵寒气,秦王也相信,他死后的遗骨和灵魂一定得不到安宁,于是,他和他的短命王朝把他和他们的深层的精神恐惧同样物化成为坚固耐久、具有超强防盗功能的陵墓。

  

  这样,长城和秦陵就成了秦王和秦王朝回避或逃避精神恐惧的两尊表示精神威力的塑像,让它们站在历史的麦田边,惊吓和恐吓一切敢于来犯的敌手。

  

  至此,我们终于看清,长城是秦王对外恐惧而打造的精神甲胄,秦陵是他对内恐惧而打造的精神甲胄。面对这两付别样而怪异的精神甲胄,我们这些毫不相干的后人有什么必要心血来潮之后要沸沸扬扬地跟风胡凑热闹让自己生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自豪与骄傲呢?高歌万里长城,只不过是我们的精神同样空虚同样恐惧了,就以秦王的精神甲胄为自己的精神甲胄罢了。

  

  秦朝,这样的一个王朝,这样的一种畸形精神衍生物,到底能不能析出人类道义责任和文化良知的结晶,我们还需要冷静反思。

  

  插一句题外话:埃及的金字塔和中国的万里长城产生的大的时代背景比较相近,但意义却完全不同,长城是军事防御工程,而金字塔则是埃及法老陵墓。长城的修建花费了极限性质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因其只有微乎其微的少许的科技含量,就显得异常的沉重和笨拙;金字塔的修建过程融进了严格而系统的科学精神,蕴含着人的知识的留存和人的理性的结晶,就显得相对温暖和轻松。

  

  我没有近距离接触过长城,我只跟它擦肩而过,我只是从车窗里得到过它的一些断断续续的影像,恕我直言,我的心里并没有生出高大雄伟的感觉,更没有骄傲自豪的感觉。那一段段破败的颓垣断壁只是一段段已经风化了的或者正在风化的历史,如果说到孤寂和苍凉,它倒是能和漠北的风沙浑然一体的。多亏我没有在晚上经过它的身旁,否则,在燕山月似钩,大漠沙如雪的自然背景下,那些包含着暴政与血泪的非丘非墙的东西,不知会勾起我多少不可预知的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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