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据我所知，老家村边那条小河的污染问题已经引起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近几年，最上游的一段河道已经得到初步治理，但是，另外几段河道的治理却并不理想，总是一边在治理，一边在污染。
一
童年，村边小河是村里所有孩子的乐园。 一条碧水，静静流淌，蜿蜒曲折，不知从何处来，又不知向何处去；水中长着各种水草，小鱼小虾出没其间；河滩上布满光滑洁净的鹅卵石；两岸生长着高大茂密的树林子；河面上一座窄窄的小木桥可容二人对面侧身而过。这是我对村边小河最初的一段记忆，也是最美好的一段记忆。 那时候，家长和老师是明令禁止我们这些小孩子去小河边玩耍的。因为平时看似温和的小河，有时候会变得异常狂躁，汹涌的水流裹着泥沙，浮着泡沫，会冲垮河面的小木桥，淹没两岸的树林子，甚至还会无情地吞没幼小的生命。邻家有个小孩，有一次去河边观看暴涨的河水，一不小心竟被洪水卷走，永远地离我们而去。 尽管小河会偶露狰狞，但是我们还是经不住诱惑，一次又一次，偷偷地往河边跑去。毕竟，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小河还是平静而迷人的。况且，那里有太多的东西让我们感到好奇，有太多的东西需要我们去探索。 放了学，没有了老师的约束，我们就像一群出笼的小鸟进入了一个自由而广阔的空间。那时候，家长们是很少有时间来管教我们的，做父亲的天天在生产队里忙碌农活，汗珠子摔八瓣，累死累活；做母亲的则日日在家里操劳家务，琐碎事一大堆，似乎一刻也不停息。我们突然发现，只要身上长出了两条会跑的腿，就可以满世界去游逛去探险了。 村边小河，好玩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 隐身于粗壮的树干背后，一声尖叫，与同伴玩捉迷藏的游戏；爬到树上掏鸟窝，越爬越高，脚下树枝乱颤，心惊胆战，只好知难而退；追赶一只蚂蚱至草丛深处，终于捉在手里，一不小心，却又让它跑掉；尾随一只蝴蝶进入花丛中，左扑右扑，不知怎么却又失去了目标；寻一处僻静的小水湾，脱下鞋子，挽起裤腿，小心翼翼下水，曲膝弯腰，目光透视水中，看准鱼虾藏身之处，张开两手，悄悄靠近，迅速合拢，捧出水面，细细查看，却只有满手泥沙和水草，一阵失望，洗洗手重新开始；还有抠螃蟹、捉青蛙、游泳、从河滩上捡起薄而光滑的石片在水面上打出一串水漂——每一件事情都会让我们乐此不疲。 还有更有趣的事情。 一日，我们在小木桥上玩耍，一位盲人从对岸远处缓缓而来，手里拿一根竹竿。我们先是抬头张望，然后不约而同纷纷退到河的这一边，一时全哑了声，怀一颗好奇心，要看盲人过河。盲人走到对岸桥头，手里竹竿左探右探，欲行又止，犹豫不前。我们也屏住呼吸，心提到嗓子眼里。这时，平时最不爱说话的村头刘家小哥跑上小桥，一直跑到盲人面前。只见他伸手牵住盲人手里的竹竿，要带盲人过河。盲人对他说了一句什么，他放下竹竿，又牵住盲人空着的那只手。在我们惊讶的目光中，刘家小哥引领着盲人慢慢走上小桥。盲人一步一探，十分小心。刘家小哥也是缓步慢行，不急不燥。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滞，小桥仿佛变得很长，流水也似乎安静了许多。刘家小哥和盲人终于一起走过了小桥，走上了河岸。我们也长长舒了一口气。盲人掏出两角钱要答谢刘家小哥。我们却异口同声替刘家小哥谢绝了，又补充说我们这是学雷锋做好事。盲人离开后，我们欢呼着把刘家小哥簇拥在中间，像是簇拥着一位凯旋归来的英雄。 有时候，我们会沿着小河一直往前走，只顾高兴，乐而忘返，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玩着玩着突然发现天色已晚，急匆匆往回走，又突然发现回家的路是那么遥远。每当这个时候，河滩上就会响起家长们心急如焚的喊叫，声音悠长而高亢，一声刚落，一声又起。回到家，一顿打骂是免不了的。但是，父母的打骂从来都没有阻止住我们走向小河的脚步。类似的事情总是在童年时期反复上演。 二 我渐渐长成了一个少年，而村边小河依然是一个令人向往的地方。只是，在我的眼里，小河里的水似乎不再那么深，树林子也不再那么大，大人们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约束我们，我们终于可以无拘无束地去小河玩耍了。 有一段时间，我发现小河里总是被挖出一个又一个大坑。挖坑的都是些家庭妇女，她们是在寻觅一些块头稍大一点的青色石头，那些挖出来的石头，大如地瓜，小如土豆，一块一块累积，积少成多，堆在一起。离小河不远，紧挨着村子，有一座石灰窑，妇女们把挖出来的石头卖到那里去，就可以挣到一点点钱。虽然费力挺多，挣钱很少，但干这事的人还是越来越多。后来，就连学校里一些学生也利用业余时间参与其中。最终，我也没能例外。 又有一段时间，村里有很多人家都开始建造砖瓦房，需要大量沙子。而这种沙子河滩上到处都是。于是，很多人都去河滩上筛沙子。河滩上被挖出了一道道壕沟。一张筛子，两把铁锨，细细的沙子被分离出来。一辆辆马车驶向河滩，一车车沙子运往村里，小河与村子之间的土路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辙痕。 那一年，村边小河发生了一个巨大变化，两岸筑起了两道长长的大堤，一座混凝土大桥代替了昔日的小木桥。小河的面貌焕然一新。我却有点不适应。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个巨大变化却惊得我目瞪口呆。 那一天，我去小河边，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大片的树林子已经消失殆尽，一眼望去，空荡荡的河岸上只留下一些数不清的脸盆大小的树墩头，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一下子掏空了一样难受。我呆呆站立着，一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后来，一位同学告诉我，说是村里要响应上级号召，学习大寨精神，搞一场压沙造田运动，把河滩变良田。我听了，心里却并不赞同。因为在我看来，村里的良田已经有很多，而树林子却只有这么一片，良田虽然越多越好，但是树林子也不能没有。这种毁少补多的事情，实在让我难以接受。 我为那片树林子难受了好几天。 但是，我很快就把自己这点小小的个人感受深深埋藏了起来。因为学校里要求全体学生都要参加轰轰烈烈的压沙造田运动，我作为其中一员，自然逃脱不了。老师鼓励我们要在这场劳动中出大力流大汗，并且让我们把劳动过程写进作文里。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在作文里写了些什么，我只记得当时与一个同学抬着一筐土争先恐后往沙滩上跑，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啃了一嘴泥，引来了一阵哄笑。 少年时期，小河里的水依旧清澈。只是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些撒网捕鱼的人。数不清的小鱼被捕捞上来，晾在河岸上，鳞光闪闪。听说这些小鱼被晾干之后，再用盐腌了，就会装进麻袋，不知运到什么地方卖掉。我很不喜欢那些捕鱼人。可是，后来我也经不住诱惑，曾借了别人的渔网，下到小河里，却收获甚微。 我曾经沿着长长的河堤一直走到上游的一个水库；我也曾经长久地站在新建的大桥上观看那暴涨的河水。我对小河也渐渐有了深入的了解。我知道了小河的发源地是在南面几十里以外的一片山区，它沿途流经好几个区县，无数个村庄，先注入小清河，再注入黄河，最终流入大海；我还知道了关于小河的一个美丽的神话传说。 初中毕业后，我又去公社读高中。从此，我去村边小河的次数渐渐少了。 三 我十九岁时，正在一所技校读书，每个星期回一次家。记得一个周六，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快走到村边小河时，一股难闻的臭味忽然扑面而来。越是往前走，臭味就越是浓烈，一直走到小河边，我才发现，臭味原来是从小河里散发出来的。只见乌黑的河水泛着浑浊的波浪，从远方流来，又向远方流去，两边的河岸已经被污水熏染的草叶枯黄，一片死寂。我皱起眉毛，屏住呼吸，捂着鼻子，再也不愿多看一眼，匆匆而过。 从那之后，清澈的小河就成了一个远逝的梦。 几年后，我参加了工作，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又结了婚，有了孩子，回老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许多年了，每次回老家，经过那条小河时，我看它的眼神总是冷漠的。它早就不是从前那条小河了。在我的眼里，它已经被糟蹋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乌黑浑浊的河水散发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依旧在日夜不停地流淌着，河里面的鱼鳖虾蟹应该早就葬身其中，了无踪迹，相信如果有来生，它们也只能去陆地上投胎转世，开始另外一种生活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一种怀旧情结渐渐在心中滋长。我曾经试图在小河边上找到一点点从前的痕迹，然而，所到之处，变化之大，总是让我瞠目结舌。早年，河边的那片树林子被砍光之后，并没有造出所谓良田，只是多了一块贫瘠的土地而已，而这块贫瘠的土地也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巨大的厂房，一条条宽阔笔直的公路。抬头看，一根根高耸的烟囱正向着天空喷云吐雾；低头寻，一条条污水正源源不断地向小河流去。 老家，一个生我养我的地方，为什么会变得如此陌生。 而我的很多乡邻，很多族人，很多在小河边一起长大的玩伴，很多小学中学的同学，如今都是富甲一方的人物了。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有着自己辉煌的事业，他们在附近的市区和遥远的海滨有着高档的住房，他们开着豪华的私家小车经常光顾星级宾馆饭店，他们的足迹踏遍国内外许多名胜古迹。可以说，他们对于小河的污染有着脱不开干系。但是，他们对促进当地经济的发展更是功不可没。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时代之功臣还是历史之罪人。 尽管我时常怀念从前那条小河，却并不想回到从前那种生活。与现在相比，那时候的生活还是非常清苦的。人们吃的是煎饼和咸菜，穿的是带补丁的粗布衣服，住的是土坯墙麦秸顶的旧房子，每个家庭都有一大群孩子，出门走亲访友常常步行，口袋里仅有的几角钱捏在手里攥出水来也舍不得花。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到白面馒头，闻到肉香，穿上新衣服。而现在，小河两岸，人们天天以白面馒头为主食，鸡呀鱼呀肉蛋呀想吃什么有什么，衣服旧了随时换新的，很多人住进了小楼房，出门有轿车，在家有电脑电视，与外界联系有手机电话。生活变化之大，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是，人们的生活富足了，环境却恶化了。 有一次，我沿着小河上游的一条支流走进了一个小村庄，我看到一些沿河而居的人家的厕所都通着河道，垃圾也随手往河道里扔，河道里除了污水就是各种塑料盒、塑料瓶、塑料袋。村头那儿有一座小桥，离桥头不远有一座精致的三层小楼，楼下停着一辆宝马轿车。我看到从车里下来两个穿着不俗的中年人，脸上带着得意和满足的笑，慢慢走上小桥，大声交谈着。一个说，昨天晚上抽了两包中华烟，现在还在头晕。另一个说，昨天晚上喝了一瓶五粮液，现在还没醒过酒来。而就在他们说着这些话时，他们正站在小桥上，污水正从他们脚下流过，垃圾正在他们脚下堆积。那一刻，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 我真想上前问一问他们，生活富足固然值得骄傲，环境恶化难道就不是一种缺失吗？ 四 有一年的秋天，我和家人去山里一处刚开发的景区游玩。跑了很远的路，买了价格不低的门票，看到了宜人的景色，享受到了清新的空气，一家人自然都很高兴。那个景区里有一条小河，当时，我沿着小河逆流而上，看见河水清清，小鱼成群结队时隐时现；河滩上散布着鹅卵石；岸边生长着树林子，鸟巢高筑树梢，落叶撒了一地。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我不由地想起了童年，想起了老家，想起了村边那条小河。 我站在那条小河边上，又发了很长时间呆。 我不明白人类在追求物质文明的同时，为什么总是以毁坏自己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为条件。难道随着物质生活的日益富足，大自然也会离我们越来越远吗？ 我不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是否有点幼稚可笑，但是，如果人类社会向前发展的每一步都要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人类是否应该重新思考前面将要走的路。 据我所知，老家村边那条小河的污染问题已经引起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近几年，最上游的一段河道已经得到初步治理，但是，另外几段河道的治理却并不理想，总是一边在治理，一边在污染。 我知道，治污问题并不是一个短期的简单的问题，而是一个长期的复杂的难题。 但是，人类自己制造出来的难题总归要自己去解决的。 村边小河何时才能重新变得清澈起来。 那个远逝的梦何时才能回来。 我期待着。【责任编辑：可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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