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绣花针有多重？我曾用我家那杆老秤称过一次。我把秤砣绳放在定盘星上，秤杆不高不低，结论是绣花针的重量为零。应当说，即使是一根针，也是有重量的，但在老式秤上，你无法称出它的重量。
后来，我又找来一个弹簧秤，它的重量才勉强称了出来，还不到1克！ 由此我又得出结论，在很多时候，绣花针的重量可以忽略不计。 重量忽略不计，这个结论极大地伤害了绣花针的自尊心。好在，捏绣花针的都是心灵手巧的女子，她们其实是在从事着诗意的表现。想到这一点，绣花针略略感到了心理上的平衡。 我有时胡思乱想，觉得针线是上帝赠给女人最好的礼物，是百读不厌的圣经。即使冬天即使满天阴霾甚至风雪骤至，一根小小的绣花针，也会把你领进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里。 一个女孩子，在她该学针线时，只要接过母亲交给她的一根绣花针，就接过了一本终生读不尽、悟不透的圣经，同时也接纳了上帝赐予的一缕阳光。皇帝的龙袍由她们绣制，老人们的寿衣交给她们绣制。官宦家的屏画上有她们带有粉质的香气，待字闺中的嫁妆沾满了她们的汗迹。没有女人刺绣的地方，日子将如一杯白开水。 母亲属于那种把圣经读得烂熟的女人，属于那种心里永远装着春天的人。 我的姥爷今天看来应当属于破落地主阶级。据说先前也有些家业，到我母亲开始裹小脚学绣花时，姥爷已经把家业折腾得凋敝不堪了。母亲说，姥爷常年提溜着一个鸟笼子游逛，两个舅舅不在家，仅有的二亩地的农活，就靠姥姥和母亲两个小脚女人侍弄。姥娘有一手好针线，闲时就教母亲绣花。姥爷好吃懒做的直接结果就是家徒四壁。直到我记事起他们家的小屋还是那样的低矮简陋，可是阳光没有放弃它，春天没有放弃它，姥姥和母亲也没有放弃它。一有闲空，母亲和姥姥就会坐在窗前帮人做针线，那根没有重量的绣花针，曾伴过她们多少个不眠之夜。 即使在庄稼地里做农活，母亲也不忘细心观察周围的景物。她常常目送一只鸟儿飞向远方，也时不时对着一朵白云发呆。我坚信这是母亲在收集素材，然后以写实主义的手法，把这些景物移植到它闺房簸箩里那块绣布上。即使是很不起眼的一只采蜜的蜂儿，一朵懒散的蒲公英花儿，在母亲眼中都是美的事物。它绣花针下的一物一景，都是美的再现。 母亲在绣花时，心里总有一个春天，因此，她的绣布上总是充满阳光，充满活力，充满希望。 我曾经看到母亲老年时绣花的模样。她戴上掉了一个腿的老花镜，那只残缺的腿由一根线绳代替。她用左手捏住一根彩线，右手轻轻细捻，使它的顶端变得尖细，然后捏起绣花针，让针眼对着太阳，左手颤巍巍举起彩线，小心地往里面穿。 对女人来说，这是一项考验耐心的活儿，心里急躁和不安定的人，往往不容易穿进去。 穿上彩线以后，母亲把绣花针在头发里篦上几篦，头上的脑油会让绣花针穿过布眼时更顺利一些。然后母亲拿起一块绣布，审视了一会儿绣布上的图案，就开始聚精会神地绣起来。我相信绣布上的图案不会比一栋大楼的图纸简单。母亲总是喜欢用大红大绿的色彩，极力表现她的情感、态度和价值观。 绣花针在母亲手中游蛇般蜿蜒，那些杂乱的彩线一经绣花针的领引，立即变得规矩起来。绿色和相近的颜色便聚集在叶儿的麾下，红色和粉红、玫瑰红便加入花儿的队伍。 不是夸口，母亲绣的鸟儿，你可以听到它的鸣叫；母亲绣的花儿，你可以闻到它的馨香。我现在还保存着母亲亲自绣的一个蚊帐眉帘，打开时，仍能看到荷花展放时的动态。 为什么母亲再苦再累也不绝望？我就想，肯定是因为她心中四季如春。那春天的明媚和鲜亮，顺着母亲的手指，顺着那根绣花针，汩汩地泻在绣花布上。一个手里握着春天的人，怎么会对日子没有点念想？ 别看绣花针不起眼，并不是每一个女子都捏得动它。 我的邻居香儿，和我同岁。我上小学一年级时，香儿也闹着要上学，被她父亲一句话顶了回去：女孩子家菜籽儿命，上什么学？在家帮我挣工分！香儿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有两个弟弟，还有年迈的爷爷奶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父亲的话没有商量的余地，香儿因此没有进过一天学校门。 做农活的香儿后来也跟着母亲学针线，学刺绣。香儿总是捏着绣花针发呆，颜色也配不好，绣出来的花儿不是花儿，叶儿不是叶儿，鸟儿不是鸟儿的，哪里有春天的影儿？学了一阵子，到底没有学会。母亲后来说，这孩子命苦，心里见天阴沉沉、湿漉漉的，没有个好心气儿，哪里捏得起绣花针呢？ 后来香儿便嫁了人，是和她大哥换亲。香儿别扭了好几个月，大哥跪在她面前，说若是香儿不同意，他就不起来。香儿可怜大哥，狠狠心点头同意了。婚后生了两个儿子，日子本来还凑乎，谁知他的丈夫后来得了癌症，知道是不治之症，又怕家里欠债太多，一包老鼠药就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屋漏偏逢连阴雨，一年后香儿也得了癌症，想想家里已是负债累累，儿子还没有结婚成家，日子实在熬不下去，一根麻绳便也跟丈夫去了。 香儿终生与绣花针无缘。不到一克重的针，在她手中重若千钧。 还有一件事，讲起来我常常引为自豪。去年暑假，上大学的小女儿回来，喜滋滋地说，猜猜我给你们带回来什么礼物？不等家人去猜，她已迫不及待拿了出来，原来是一幅十字绣图《花香鸟语》。竟然是她利用课余时间绣的。尽管针法看起来还有些稚嫩，可那彩线的调配，那一针一线的功夫，还是叫全家人对小女儿刮目相看。要知道，这幅画在市场上可卖到一千多元呢！ 况且，这哪是钱的事？在这个喧嚣浮躁的社会，能够坐下来，用心，用五彩般的理想，平心静气地描绘心中春天的，还有几人？ 绣花针其实是很有分量的，不是人人都能捏得起。我感到欣慰的是，我的女儿能。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