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成了一座孤坟:一座孤坟

时间:2019-12-29 10:23:09 手机站 来源:网友投稿

  近几日,我常常毫无来由地感到一丝悲凉。也许是回望历史和吮抚大地的缘故吧,因为按韩国人的说法,身土不二,我们孕育于大地母体,血脉与母体紧紧相连,母子同心。常常,一阵怔忡过后,我会不可阻挡地沉甸甸地想起我的母亲。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七年了。

  

  七年前的一个傍晚,我正在准备上晚课的材料,刚刚在网上看多年前的台湾电影《世上只有妈妈好》,学校教务处的同事给我转来一个电话,是弟弟打来的,急切切地说,母亲走了。我眼前一阵迷蒙,心口好像被人猛地揪了一下,不禁悲从中来。母亲怎么不等我回去就走了呢?我怎么竟然不能为母亲送终呢?这天地间是怎样的一种律动,我刚刚在看关于母亲的话题,就接到了关于母亲的噩耗呢?悲痛中不禁对宇宙也有了深深的敬畏。

  

  此前,母亲已经病重,经过一些治疗,医生已经明确的说再治也只是了了心愿了,母亲的时日无多。中途我回去了几次,母亲迷迷蒙蒙中说话都已经勉为其难了,但她还是努力挤出一些字来,大抵是叮嘱我要好好工作,要爱惜饭碗,要把孩子培养好,国家不包分配了,自己以后要设个法子,给孩子联系一个好一点的工作,要照顾好我那残疾的幺弟弟等。我们一家五兄妹,大姐和三妹远在广东揭阳,大弟弟多年在武汉谋生,我在离家一百公里外的县城工作,母亲身边就只有幺弟弟了。我离开家时,告诉幺弟弟,要好好照顾母亲,我去县城给她弄药,没想到两日不到,母亲就一个人悄悄走了。后来,据幺弟弟说,母亲走时他也不在场,他刚刚上楼去拿一个什么东西,不到五分钟,母亲就与所有人彻底的阴阳两隔。没有任何人在场,母亲是一个人走的,形单影只地走的啊!

  

  算来,母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七年了。七年来,我不能不时常想起我的母亲,斯人已逝,音容宛在。母亲的历史是一部沧桑满纸的历史,是一部泪迹斑斑的历史。这部历史何时展卷一读,都会喉部哽咽,两眼迷蒙。

  

  母亲其实是有文化的,她也差点就长期吃上了国家粮。母亲其实也是一个千里挑一的美女,我2004年在安徽马鞍山我姨妈那儿,看见了姨妈一直精心保存的我母亲学生时代的照片,那份美让我惊骇得怎么也不敢相信那就是牙不关风、佝偻于前、瘦骨伶仃的我的母亲!但是有文化和美的惊世骇俗并没有让母亲的命运向好处发展,母亲依然走进了历史的深处,一身泥土,满脸风霜。

  

  母亲姓杨,应该是属于名门之后,因为她出生在我们哪个县有名的富庶地区长坝镇。解放前长坝镇赫赫有名的马、刘、杨、陈四大家族,母亲一族忝列其中,他们家族出了很多文武人才。到了外公一支,也还余韵尚存,除了外公本人一直是大队干部,并且家境也一直比较好而外,外婆家八兄妹大多数都在当官,外婆的幺弟弟居然解放初还当过涪陵地区的行署专员,后来又去水江临江兵工厂当党委书记。这种联姻着实让他们杨家也增色不少。至于他们杨家一族在县法院的,在重庆第三军医大学的等等,母亲以前念叨起来也掩饰不住脸上的光彩。母亲在她们五兄妹中排行老大,文化读到了高小毕业,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这已经算是骄人的了。后来她在一字不识的外婆的支持下,进了一个什么卫生培训班,学了护士,结业后被安排进了一个与炼钢有关的医疗队,再后来国家经济遇到了困难,医疗队解散,她又被下放回农村(后来落实政策时,由于找不到过硬的关系,母亲也就永远成了农村人)。这时年龄也是二十好几的大姑娘了,我那重男轻女的外公就急火火地给母亲找人户,在媒人如簧巧舌的撮合下,外公简单的去看了一下人户,打了两个柜子,添了两床铺盖,就不容分说地把我那自来软弱的母亲从海拔两百来米的鱼米之乡嫁到了八百多米高山深处的人家,虽然那个地方名字充满了诗意,叫做白云,但母亲后来对我们讲,她刚一到时,只觉从头凉到脚,不仅地处高寒,土地瘠薄,而且家徒四壁;更要命的是,我那要与她过一辈子的父亲除了人高马大,一身力气,脑子好使外,其他实在不足为观。母亲当时从天上掉到地底,心凉如水的那份况味我们后来也是可以感同身受的。母亲是个逆来顺受、不违父命的人,嫁了也就嫁了,日子还得认认真真过下去。母亲除了一力操持家务,在生产队认真干活挣工分外,对公婆也是极尽孝道的。但她命运真的不好,无论怎样孝敬老人,就是不讨好,也许是母亲只知默默无闻做事而不晓得莺莺燕燕地哄人吧。不久就分了家,一间四处漏风的草房和一个石水缸,这就是父母他们两人分得的全部家当。接下来,母亲就和中国绝大多数农村妇女一样,一边要到田地里披星戴月地劳作,一边要操持一地鸡毛的家务,一边就坚持不懈地生了我们兄妹五人。她那葱翠馥郁的青春一下就被历史的风刀划成满脸的霜痕。

  

  兄妹五人中,我最不应该有一半刻的忘记母亲。我是母亲生的第一个儿子,上面有一个姐姐。在重男轻女思想根深蒂固的父亲眼里,我的出生无异于圣人降世,好像门楣一下就光耀了起来。可能父亲对我寄予了太厚重的期望,那份严格中的溺爱与疼,是到了骨髓里面去的。可这就苦了我的母亲。那时,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田地里,父亲都要求母亲把我背在背上,可他自己却很少背我。母亲自来身材瘦巧,一个巴篓(竹背篓)一直把我背到三岁多,到让姐姐可以带我。这期间,只要我毫无来由地哭叫或者不慎被摔倒、碰倒,母亲立即会招来父亲的恶言辱骂和拳打脚踢,我那脾气暴躁、动辄动粗的父亲对长子深入骨髓的溺爱是建立在我母亲漫透心肺的痛苦基础上的。我小时候很调皮,经常与人打架,一应善后工作都由母亲去孜孜不倦的做。在整个小学和初中期间,除了学习成绩一直独占鳌头,写的作文一直被老师当做范文在班上念讲而外,我实在也就乏善可陈了。打架斗殴,惹是生非,上课破坏课堂秩序,欺负小班孩子,搞女同学的小动作,偷学校附近农民树上的水果,跑到街上饭店骗饭吃,经常逃学到五七煤矿和水江那边去玩,骂老师,私自下水塘洗澡,等等,真是远近闻名的捣蛋孩子(还上了《四川教育》杂志,不过那是报道我的班主任冉光美老师怎样转化我的)。每当父亲狠狠的用黄荆棍把我打得皮开肉绽的时候,母亲在一边又是气恨又是着急又是哭,父亲也往往迁怒于母亲,说母亲不争气,生了我这个现报应,母亲若是有辩驳和顶嘴,立刻就遭到一阵暴打。我有时犯了错,知道没有好果子吃,放学后三过家门而不敢入,晚上竟然胆大地躲在周边的坟场,只听得父亲暴跳如雷地咒骂和母亲四处张二----张二----(我的小名)地叫唤。夜深人静后,父亲一个人气得有气无力的睡了,母亲还会到处找我,自来胆小的母亲不知哪里来的胆量,居然常常在坟场找见了我。母亲往往在这些场景需要承受父亲的暴戾和对我恨铁不成钢的双重煎熬。一方面是父亲的殷切期望和严格要求,一方面也是母亲自己的望子成龙,她常常还要抽出一切可能的时间,教我文化,辅导我作业,监督我背书。每当我写出一个像样的句子或者一篇通顺的作文,或者解出了让我一直头疼的应用题,母亲的那份开心劲真是比捡到了夜明珠还强。相反,如果,我脑子不开窍,母亲的焦急也是到了心坎坎儿上去的。不过,母亲从来不因为我做不起题而打我,她总是耐心的启发和等待,等待我的开窍。冷静包容,厚德载物,这就是我的母亲。

  

  在我的记忆中,除了比如打石头、开荒、砍木料、筑房子、挑粪等粗重的力气活是由父亲干而外,凡属鸡毛蒜皮或者需要厚着脸皮求人的事情,都是由母亲去完成的。父亲从来不干家务活,连在自留地里种庄稼时也从不种蔬菜,他认为这不是他该干的小事情。全家一应繁重的家务都由母亲一个人承担。我家附近没有龙洞,吃水要到一公里外去挑,这个重活全由母亲一个人早上天不见亮时和晚上黑灯瞎火时去完成,直到我们兄妹长大可以适当接替。母亲还得经常盘算着季节,在自留地的边边角角种上些蔬菜,因为光吃粮食是不行的。母亲种上后,父亲即使给庄家施肥时,也不会顺便管护,这个活自然也是母亲的了。我家由于人口多,劳力少,工分挣得少,生产队每到年关结算时,我家都会补款,因而粮食就分得很少了。每每到了正二三月青黄不接之时,就是我们全家挨饿的日子。这时为了度过饥荒,父亲就会命令母亲到处去借粮食(父亲碍于他那脸皮,是从来不自己去的)。没有办法,母亲就只有蹒跚着他那瘦小的身子,背着一个小背篓,到长坝镇我外婆家,到弹子山她姑姑家,到邓家堡她姨妈家,到尖房寨她舅舅家等四处化缘,一去几十里,常常雨天路滑。母亲就用她小小的脚板去给我们寻找生存之机。那时大家都穷,母亲借的粮食是很可怜的,而且这个粮食往往不是大米、苞谷,而是红苕、洋芋。年年如此,其间遭受了多少白眼和尴尬,只有母亲她自己知道,父亲只管结果,从来不问过程。粮食借来后,还要合理安排打算,她知道远远不够,就常常去采青?花吊,用水漂白,洗去涩味,适当加一点佐料,炒了混着粮食吃。母亲就这样让我们度过了一个个不堪回首的羊子岭。我读高中和大学时,家里也没有其他什么经济来源,只有靠卖大米。那时我家庄稼长势忽然出奇地好,稻谷年年丰收。我家就靠出售大米来供我读书。可是父亲觉得卖东西很丢人,他买东西时倒是显得志得意满的。卖米这一差事自然就永远落到了母亲身上。乡场上米价很低,母亲每次只有背到四十几公里外的长坝镇上去卖。事先要把晒干的谷子背到打米房打好,回来要筛出最好的米粒,装好后,等到赶场时再去卖。母亲一到赶场天往往天不见亮就出发,瘦瘦小小的身子要背几十斤大米,与其他人一道,嗨咗嗨咗地背拢长坝镇上时,已经日上三竿。赶快拉开架势吆喝和讨价还钱,每斤三毛钱的大米也要一阵功夫才卖完。卖完后又赶紧走四十多公里路上山。这样一去一回,紧紧张张中一整天的功夫也就耽搁了。可这时母亲往往还没有吃早饭。我的母亲就是这样年复一年帮我背出了一个大学和一个虽然不算灿烂但也还算靠得住的未来。可母亲的腰身从此就佝偻了。唉,母亲啊!

  

  母亲善良柔弱又有些迷信。她从来不生起为达自己的目的而去损害别人的念头,即使是别人有意无意损害了她,她也从不想法去报复。她对什么都安之若素,处之泰然。当然,她可能也显得太过软弱,这是我们经常数落她的。她无论是在外面受了别人的欺负,还是在家里受了父亲的暴打,她都从来不反抗,她只是一个劲地哭,有时是阴阴啜泣,有时也撕心裂肺。尤其是父亲实在打得他动弹不得的时候,她就一个劲地哭喊:我----的---母----喂----,我的命啷个恁个苦哦?!哦----哦----哦!此时我们几兄妹往往也听得昏天黑地,愁云惨淡。此时,往往也只有我这个天棒槌敢于对着父亲大叫你再打我的母,我就要打你!,这时父亲看着狂怒的我,也会悻悻地离开。母亲一直都疼我胜过其他几个孩子,就在于我这种面对强权敢于呐喊的天棒槌气质,并且小小年纪就有过实践。那是我五岁多的一个晚上,刚吃完晚饭(其实也是午饭),不知为什么,父母亲忽然大吵了起来,父亲忽然拿着一根木棍就向母亲打去,母亲本能地与父亲玩起了抓扯。我看母亲处于弱势,就提起扫把拼命地向父亲连续不断地打去,并不断高呼不许你打我的母!不许你打我的母!这个阵仗着实也让父亲看清了我的态度和立场,本也心疼我得要命的父亲,当即就停止了暴力行为。打那后,我就被他叫做天棒槌。母亲同时又是有些迷信的(但据现在的净空法师他们讲这恰恰是正信)。我和姐姐都悄悄问过她,父亲那样对她,她为什么不要求打脱离?她说脱离了,我们就成了没妈的孩子了,本来无娘儿,天照顾,可天老爷也有打瞌睡的时候。更主要的是,她说她找人观花过,说她前世骗过父亲的钱,那笔钱恰恰是父亲用于娶媳妇用的,害得父亲前世一世光棍,这辈子父亲讨债来了。煞有介事,我们也无言。母亲可能就是在这样的信仰中奉行着逆来顺受、委曲求全的哲学,承受着她悲惨的命运。

  

  本来我们兄妹长大后,母亲就该像人们恭维的可以享享福了,可是母亲直到她恋恋不舍的离开人间,他都没有享受到哪怕一天的福。现在想来,任何借口都不能掩饰我们尤其是我自己的大不孝。

  

  我姐姐十八岁就看了人户,二十岁刚到就出嫁了。本来,先前媒人是把姐姐介绍到山那边的水江地区的,但母亲考虑去来都要打一个盼头,就推掉了。后来就考虑了一个近处的人家,这一方面是看望方便,一方面也是为了姐姐他们能经常回老家帮帮父母农活,因为我们几兄妹都在读书。出嫁时,在母亲的一力维持下,父亲好不容易抽空了家底给她办理了在当时条件下还说得过去的一应陪嫁。哪知,姐姐遇人不淑,生下两个孩子后,我当时那姐夫就迷上了打牌赌博,家不成家。姐姐使出浑身解数也拉不回来姐夫,在万般无奈之下,姐姐就负气一走了之,到了广东。天遥地远,不要说帮助家里,就是母亲要看上姐姐一眼,都如以前盼着过年了。我的妹妹也是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就到深圳去打工,后来就嫁到了揭阳。走走女儿家,散散心,解解闷,是每个母亲的愿望,可我的母亲因为金钱问题和距离问题这个愿望是彻底落了空。我的大弟弟高中毕业后也没考上大学,母亲去找当时在长坝镇钟表修理界很有名的幺舅教他手艺,出师后心急火燎要找大钱的弟弟,在赶了两次场后,就把所有工具便宜处理了,从此不再提做手艺的事。母亲当时气得整整哭了两个月。后来,父母又张罗着给弟弟结了婚,然而三个月后,弟弟就闹着与父母分了家,而且生了两个小孩后就跑到武汉去了。孩子一方面还得要母亲看着,每次回家弟弟都不拿脸色给母亲看,母亲也莫名其妙,心里的那种失望和痛,是难于言表的。我的幺弟弟是一个残疾人,这是母亲永远的牵挂,直到她病重时,都在殷殷叮嘱要我好好照看。那么,在五兄妹中,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我了。可是我,这个承载着家里太多希望,母亲常常在村口凝望等待的人,恰恰没能给母亲带来什么荣光,也没能让她老人家享受到一天的清福。不孝如此,真是愧为人子!

  

  在中国这个官本位思想深入人们骨髓的社会,尤其是在处于最底层的农村,没有几个人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升官发财。我的母亲也不例外。念大学后,母亲就经常来信要求我好好为人,与学校领导搞好关系,要学会侍奉人,在领导面前嘴巴要甜一点,争取在学校时期当官就要发蒙。天性桀骜不驯和喜欢自由的我,虽然也勉为其难的去弄了一些学生干部来当,可真正走上工作岗位后,当官就与我基本不沾边了。至今为止,我最大的官衔就是学校办公室主任和县政协理论研究领导小组成员,而且都成了过去时。虽然我因为教学和学术上的一些小成绩,一不小心被一个杂志作为封面人物推出报道过,但那与母亲要的荣光无关。至于后来的什么总,那是自己创业自封头衔,也非朝廷大员。当然,通过升官途径发财,我是死活不愿的,也是要冒风险的,道理我多次对母亲讲过,虽然她也终于释然,但心里显然还是有些空落落的。母亲有老年支气管炎,每年从深秋一直到初春这几个月都是她最艰难的时期,父亲一方面与母亲关系不好,一方面他也不会照顾人,这时就只有幺弟弟照顾母亲了。母亲其实一直有一个心愿,就是想搬来我这里跟我们一起住。考虑到母亲一到病发时节,就咳嗽不止,我周围的邻居和自己正在读书的女儿都无法安宁,我没有满足母亲的愿望。只是答应她,等我挣够了钱,买上了隔音效果好的够宽大的房子,再接她来住,母亲于是就一直生活在等待与盼望中。当时只是中庸了一下,花小钱在长坝镇街上给它买了一套房,让她一个人居住,每个月给她基本生活费,同时那里是她的老家,我的幺舅、表妹他们还可以看护她一下。母亲一度也生活的貌似快乐。但很快,一股无以言说的孤独向母亲袭来,据她自己讲,虽然衣食勉强无忧,但每到自己一个人在房里的时候,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的从头到脚凉得出水的感觉,讲话无人倾听,也无人与她说话,只有清冷的四壁和一台经常演些乱七八糟节目的电视机陪伴着他。幺弟弟还要在家里照顾父亲。而当时的经济状况也不允许我请一个什么保姆。我就让母亲继续将就一个人住着,要她再等等,说快了快了,很快就可以与我住在一起了。可这一等就是近乎七年。我用了这么些年的时间在全国各地打拼,当我自认为算是赚到了足够这辈子用的钱,并投资了一连串的房产后,正在酝酿接母亲来住的时候,母亲却等不及了,岁月已经榨干了她最后一丝生气,上帝,我以前非常尊敬的上帝,他毫不容情地把我的母亲带走了,带走了我为母亲梳头和洗脚的机会,也带走了母亲与儿子住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至少也是少受痛苦的机会。

  

  母亲活着时我没能给她带来荣耀,没能让她住上城里的大房子,没能让她享享清福,弥留之际我也不在她的身边,这是怎样的一种不孝呀!天空高远,生命苍茫,我们往往一等再等,以为远方还很远,未来还未来,可是宇宙的浩瀚无际,岁月的无常不测,许多事情令我们真的等不起呀,一等就是沧海桑田,一等就是万劫不复!我悟到这个道理时,母亲已经没有了,永远的没有了。

  

  母亲在长坝镇一个人住时,虽然孤独,但还充满希望,她一直憧憬着他的大儿子很快就要接她到城里居住。但后来广东的三妹鼓捣要她去那里玩,可是去了之后,语言不通,三妹又常常毫无来由地与她吵嘴,又不给她车费回家,又不让她打电话告知音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老年人本身又受不得气,两个月后,全身发肿,脸色苍白。接到三妹的电话,是告知母亲身体养好了,发胖了,变白净了,我们很是高兴了一阵。可当她坐车回武隆,我去接车时,发现这个胖与白,根本不是什么好现象,明明是医学上的水肿。赶快弄去检查,结论是肝癌晚期,我顿觉五雷轰顶!我的母亲,你老人家怎么就是晚期了呢?我房子不是刚刚买好了吗?我也不是停止了颠沛流离可以过上平静的生活了吗?你的孙女不是马上就要考大学了吗?我们还可以有好长好长的幸福时光呀!可是一切已成定局,一切已经太晚。悲痛和恸哭无济于事。我遵医嘱除了继续对母亲进行保守治疗外,就是遂她心愿赶快把他弄回老家,她说一定要在我的老家死去。我小心翼翼把他安排回老家后,一边准备后事,赶紧置办棺材,选好地盘,等等,一边继续请医生治疗,减轻她的痛苦,同时叮嘱父亲和幺弟弟好好看护母亲。可弟弟属于粗心人,父亲到了这时还是把他的活路儿放在第一位,等我两天后从县城把医生要的药送回去后,母亲已经恍恍惚惚认不得我了,邻居大娘轻轻的唤醒母亲,说二嫂----二嫂----,你的大少爷回来看你来了,你认得不?好一阵,母亲才睁开她那迷迷离离的双眼,看着我说:是张二啊?我哽咽着说:是我,母!这时,我轻轻翻开母亲的铺盖,给她翻一翻身,我惊讶地看到难以置信的一幕:母亲腿上,瘦的只剩皮包骨的手臂上,到处都是一大块一大块的红紫斑,同时她肿得如水发胀的楠竹笋般的小腿上居然爬动着两个蛆,我赶快按照医生指导的方法给母亲清洗。这时,除了大娘骂骂咧咧地埋怨父亲和弟弟而外,我实在无法也无力去指责他们什么。当医生叫我抓紧准备后事时,我反而由怔忡悲痛转为平静,我只是想,这也许是母亲的宿命。当天,医生又叫我赶快回县城或者下涪陵去买他要的药,主要就是减轻临终前母亲的痛苦。我急匆匆赶回县城,把相关的药买好,准备上完当天的晚课后,于第二天坐早车回老家。可我已经提前接到了噩耗。

  

  我赶回家时,看到父亲他们已经用一张白布盖住了母亲这操劳痛苦的一生。也不知那幽幽燃烧的一灯清油能给母亲带去我的思念与否,能燃尽她对这个世界的念想或者恨意与否。我的隔房大娘在给母亲净身时发现母亲眼睛还睁着,这是令人震撼的了。显然母亲还有心事,不能瞑目。做道场入殓时,我一直守在旁边,我看到母亲两眼居然在流泪,不知是她还有无尽的话要对我说,还是临走时还有很多怨悔,我喃喃地对母亲表态我要照顾好幺弟弟,我要团结兄弟姐妹,我要孝敬还活着的父亲,我也要好好工作,我也要安排好孩子的工作等等,我终于看见母亲不流泪了,她终于比较安详地永远睡在了棺材里了,睡成了我们子女绵绵无绝期的思念。

  

  人道世上只有妈妈好,我还觉得,世上只有妈妈苦。有谁能计算清楚母亲的劳动量呢?尤其是我们这一代人及以前的母亲,她们每天二十四小时之中有几个小时是在真正休息或者思考自己的什么心事的呢?她们一生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却是奶和血。母亲们的苦有时虽然她们反而自得其乐,但做子女的一定要知道,她们毕竟是一个个血肉之躯,当他们的油被榨干,她们的能量被耗尽,她们不能支持自己了,她们的苦日子就彻头彻尾地来了。不让母亲太苦,应当是子女的责任----真的!

  

  母亲长眠之处是我和父亲选定的,就在我家的承包地里,也是母亲经常打理的一块地,就是她经常种青麻和蔬菜的那块地。她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那里,当门是层层梯田,也有小溪流过,周围是苍翠欲滴的青山,她就一个人永远凝望着前面的山岗,连绵不断的,一层高过一层的山岗。阳雀有好几个月都要在周围啼叫,像是给母亲解闷似的。但无论如何,我的母亲,她已成了一座孤坟。她悄无声息地,一个人,静静地,躺在这起伏跌宕的山峦间。它不可能听见儿孙们的喧闹声了,她也不可能看见儿孙们的房子有多宽了。她活着时尤其是后半生是孤独的一个人,她停止了呼吸后变成了孤独的一座坟。这就是母亲,这就是当年有文化,也吃过几天国家粮,同时也有过惊艳的美的母亲,划过历史的长空,跌落在这大山里,矗立成了一个人事风霜的标志。

  

  写于2012年9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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