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遇合，情分的深浅想必真有缘分一说，不然，为什么我与奶妈目光交汇时，彼此透露的情感世界总是冰火两重天？不然，怎么解释本性善良知情达理的我唯独对奶妈薄情寡义？
可不，我自小对奶妈有恐惧感，尽管吃她的奶有半年之久，对她却怎么也亲热不起来。每年正月里，姐姐、小妹妹总是迫不及待提着外婆准备的礼物，乐滋滋去探望自己的奶妈，而我，外婆软硬兼施逼着也不肯去，礼物只好由外公转交，说是合泽孝敬奶妈的。奶妈接过礼物那一刻幸福的合不拢嘴。外公反馈的消息令我很内疚。 我半岁时，母亲因为特殊情况不得不把我托付给奶妈。奶妈是外公匆促托人物色的。奶妈家就在外公工作的卫生院附近。奶妈的男婴那时刚在她怀里死去没多久。 据邻居们说，半岁的我交到奶妈手里时白白胖胖，长一头又黑又密卷发，可半年后从奶妈家领回时，瘦得皮包骨头气息奄奄，经外婆用米汤精心调理才恍过神来，然而卷发还是挽留不住，脱落后再生的是直发。外婆则解释说我营养不良怪不得奶妈，那时正值国家大炼钢铁困难时期，家家户户凡有金属制品都贡献了，大人小孩缺锅少灶的到公社食堂领口粮。奶妈由于奶着个孩子挣钱，公社食堂不给供饭吃，无奈之下，她几次三番哭诉着把我放到外公的药柜台板上，又在外公好言好语恳求中，因为不忍满腹牢骚将我抱起。 奶妈相貌好，但肤色很黑，有点象印度女人。我之所以害怕奶妈，很大程度是被她脸腮上那颗特大的痣吓着了，而且她讲话的声音沙哑低沉，和她的肤色结合起来就给我很阴暗的感觉，大概是月子里失去男婴把嗓子给哭坏了。每当和奶妈那双由浓密睫毛覆盖、在别人看来也许是很美的眼睛相遇，我就不寒而栗，浑身不自在，那目光锐利得似乎能洞察我的所有心思。奶妈嘴唇颜色很深，牙很白，想到曾经由那吐出嚼碎的野菜杂粮塞进我嘴里，就有些恶心，对自己的婴儿期充满同情。 奶奶一有机会就来看我，记得六岁那年我中暑了，恰巧奶妈来我家，不由分说给我拔砂，把我脖子、背上的肌肉拧得一块块青紫，这样一来又加大了我对她的恐惧感。此后，我见了她便老鼠躲猫一般避的远远的。好在奶妈城里有亲戚，每次进城只是到我家转一转就走，外婆再三留吃饭也不成。奶妈来我家时，还总是未进门就叫喴：我来看合泽了。给听到她那特别嗓音的我有飞快逃进家后面小弄堂的时间，随后关上门，外婆怎么叫也不肯出来。有时躲藏不及，就被外婆推到奶妈跟前，在外婆一再催促下，低头很不情愿地叫奶妈，奶妈听了又惊又喜，满脸堆着通过白牙从内心发出的笑容。还听外公回家说，奶妈特别开心告诉他，合泽叫她了，但声音轻的象蚊子哼。 奶妈精明能干，恭亲睦邻，口啤不错。对我应该也是好的，一次当她从外婆口中得知我馋地瓜丝煮的米饭时，再次进城便带些晒干的来，说吃完了再向她要。奶妈也很勤快，农耕时穿蓑衣戴斗笠和男人一起下田。然奶妈一生劳累苍凉，为得一男婴传宗接代，尽义、尽心、尽力，漫长的育龄期都在不间断循环着怀孕、生育、哺乳。在我眼中奶妈是名符其实的哺乳动物，然而直到咂干乳汁也没能如愿，男婴，生一个亡一个，经历了九次十月怀胎，留下满屋女儿。无子，只好另谋良策招上门女婿续香火。源于有招赘这前提条件限制，成为女婿的一个个令她失望寒心，或好吃懒做，或奸刁贼恶，或无情无义妻子到手就食言双双离她而去。而第五个女儿，继承了奶妈的衣钵，持续着奶妈的悲剧，总算找了个死心塌地上门的，却也生不出男孩来，受计划生育限制，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偷偷怀孕，肚子一显露就背井离乡，一次居然在计划生育工作人员上门时，怀着六个多月的身孕翻墙逃跑摔断了腿。罚款加医疗费，日子过的本来就捉襟见肘，被这一折腾更是家徒四壁。五女儿生了无数胎，生了，抚养是奶妈的事。奶妈似乎也曾动摇过传宗接代的决心，对我外婆说还是合泽好，只生一个，不象她家揽弟，被一群女儿拖得永无出头之日。然说归说，行动上则不屈不挠，死心塌地支持女儿违反计划生育，不生个男婴誓不罢休。 可以说，奶妈聪明一世糊涂半生，为完成续香火使命任劳任怨，根本无睱无心领略人生沿途风景。我有时背地里为奶妈悲哀，也因自己对奶妈的冷淡心存愧疚，每每受到良心谴责，想对奶妈表示亲热吧，我又很真实，不善于伪装自己。好在奶妈虽然在传宗接代问题上不开窍，对我的无情却很豁达。合泽这孩子和我没缘分。她笑道。她总叫我孩子。她大人大量用一个缘字，宽恕了我的不是，为她自己释然。 赞 (散文编辑：滴墨成伤)推荐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