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准吸毒，二不准纳妾，三不准虐仆，四不准赌博，五不准冶游，六不准酗酒。乔家家规既杜绝了祸起萧墙的诱因，又是家族生意固本盈利的良好保障。乔致庸以儒家思想经商，信第一，义其次，利则第三。对于儿孙辈的教育严格遵从《朱子家训》，他一生育六子，然六子皆非他中意的接班人，长子跋扈，次子暴烈，五儿迂腐，幼儿孱弱，于是他刻意培养忠诚睿智，胆大心细的孙子映霞。
乔致庸自幼酷爱读书，不善生意往来，疾病却在他青年意欲考取功名时夺其兄长性命，因资金链断裂而濒灭的家族事业，将力挽狂澜的重担猝不及防架在他单薄的肩头。他曾撒泼般拒绝挑起这副与自己能力不匹配的重担，也曾决绝般与嫂子据理力争自己一生的志向与抱负。然而，命运依然在拐角处与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把酒长醉之后，他毅然行使起乔家唯一一个成年男子对家庭，对家族兴衰义不容辞的职责。 作为清末最杰出的晋商，他低调随和，不偏不倚，知人善用，坚守承诺，乐善好施。最关键一点，他慧眼识人且用人不疑，舍得吃亏，严于礼教但不墨守成规，胸襟坦荡又敢于放权。阎维藩，马旬等人就是他不拘一格用人才的典型，他破除行业旧规，将一些大小掌柜及学徒发展成为自己的股东，用身股的形式让他们参与盈利分红，而无需承担企业任何亏损风险。深得人心的同时，将有用、可用、对乔家忠心耿耿以及有重要贡献之人，一辈子都甘心情愿与他捆绑在同一条船上，同风雨，共荣辱。这是他在企业管理中尝试股权激励机制的成功案例，人格魅力与处世格局是其成功的奠基石。 他虽为商人，却时刻心系民生，不顾个人安危于战乱年间筹措重金，南上武夷山北下恰克图疏通茶路，恢复河西走廊到西域的丝绸之路。让武夷山的云雾名茶不再受困于战火，解救依靠茶山吃饭的茶农于水深火热。又在内蒙受山西商人指引第一次学习汇对兑银票，饱尝舟车劳顿，请镖局护送银子又时常遭遇土匪的行商之苦让他如履薄冰，于是他不假思索地青睐于银票之安全与便捷。并大胆做出了自己的职业规划，终其一生要实现货通天下，汇通天下之宏愿。 我很少看电视剧，却不止一次看完过《走西口》和《乔家大院》，电视剧里说先有复盛公，后有包头城，于是，他的票号，钱庄，当铺，粮仓以及老宅都在瞬间对我抛下诱饵。今朝偿愿，当我徜徉在皇家看故宫，民间看乔家的巨型晋派建筑群时，轻轻触摸青砖上栩栩如生的砖木精致雕刻，缓缓欣赏每一座宅院风格迥异的木质窗花；信步迂回在错落有致古典风雅的楼阁水榭；楹联，绘画，书法，刺绣，堆锦等书香与艺术气息暗香盈袖；6座大院，19个小院，313间房屋，占地八千于平米的乔家大院，终于近在咫尺。仿佛不远处，那个饱读诗书雄才大略的乔老太爷，着长衫，戴花镜，抚着霜化一样的胡须乐呵呵笑着健步而来，时光在恍惚中撩开璀璨一幕，只为我与英雄在繁华市井转角一遇，顷而相隔经年。我敬英雄，敬他讨厌从商，却能将商业做得风生水起，敬他家规商规严谨又执行得少有偏颇，还敬他富甲天下后依旧淡泊从容，又在国将不国之际为避免钱财流入海外，一改简朴风格而添置田地大兴土木，毅然决然地大规模扩建乔家大院。后期孙辈踊跃抗日之义举，捐尽乔家帐户下所有现金，想来足以慰其在天之灵。在层出不穷的院落兜兜转转，邂逅一个时代商业帝国之缩影，感慨于他们一生吃苦耐劳，穷则思变，勇于开拓创新，危急关头又能抱团取暖的精神。眼前一砖一瓦，一斗一升，一天地一日月，吾辈荣幸学习之。 然而，上天并没有因为乔致庸的宽厚与忠诚而格外眷顾他，他经历五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刻骨疼痛，五个儿子均先他离开人世。暮年的他对体弱多病又染鸦片的幺儿百般迁就和照顾，老来惜子的他无视家规祖训，对吸毒成瘾的儿子在他面前的坑蒙拐骗强装糊涂。儿子对鸦片的强烈依赖犹如一把利刃，深深刺入父亲倔强强悍却又无能为力的胸膛，他太想用叱咤商海的手扳赢一局命运，于是拖着一把老骨头与时间赛跑，纵然榨出骨头缝里最原始最宏大的父爱，竭尽全力袒护和庇佑他的血脉，最后仍然在毒品与死亡面前溃败如泥。昔日纵横商界的风云人物，如今在宿命的大轮盘面前，不过是一个风烛残年，心有不甘，却又束手无策的老父亲。他多想用机会成本彻底推翻命运对生死的安排，哪怕壮士断腕，哪怕一掷千金，甚或以命换命。然而，不肖之子在抽光生命尊严之时终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轻飘飘倒在带给自己一生无尽屈辱与幻觉的大烟榻边上。 倘若有泪，他的泪足以汇流成河，倘若有恨，他最大的恨是无力回天。所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便是这个道理。尽人事，听天命，虽然生死本寻常，但其中又充满无法预知与主宰的无奈。最后，这个外人眼里的败家儿子依然是他泣血埋葬。此后，他身边还剩唯一一个儿子--------心慈，胆小慎行，擅医术的老三景俨。在我看来，他的命实在太硬，克死父母又克妻克子，他一生娶妻六位，其中五个为续弦。他在出生不久便已失去父母，由兄嫂抚养成人，过早被迫接受了骨肉分离阴阳两隔的残酷现实，所以后来无论是妻子病死还是中年丧子，甚至八十多岁高龄又一次遭遇痛失爱子，他都咬着牙一步步挺了过来。 我想，晚年的他是孤独凄凉的，恢弘气派的乔家大院，层层叠叠的楼宇没能留住他生命中那些血缘至亲，如短暂的烟火，那些亲人都曾在大院上空绚烂地绽放，只不过，等不及他仔细去欣赏和品味，他们便已寂寞凋落。那些女子与他，注定只有半生夫妻缘分，只有同行一程的福气，终究成为他孤独生命中一个又一个过客。而他那些孩子，无论是被他严苛责罚过的，还是被他百般宠溺捧在手心的，也都决绝舍他而去。即便坚韧如他，即便顽强如他，即便仁慈，忠厚如他，依然难抵命运之洪流一次又一次泛以生离死别的灾难，彼时，陪在身边的是小她三十多岁的第六任妻。我不知道她与他的交流是否可以承受年龄与阅历的碾压，也不知道流星划过的那一瞬，他在弥留之际遗憾了什么。 桀骜不驯的跨世纪英雄终要谢幕，或许时间并不是一副包治百病的良药，最终没能愈合命运留给他的痛不可忍的伤口，也没能抚慰他攥紧拳头握住的那一份孤独，庆幸的是，他早已习惯失去，早已在疼痛中学会胸有惊雷而面如平色。当乔家大院最后一抹残阳与他分道扬镳，他终于结束这一世的荣耀与凄苦，终于在八十九岁高龄离开他人生的舞台；终于卸下在中堂的亲情绑架与责任束缚，而变成一缕轻盈自由的魂魄；终于，死亡砸开了曾桎梏他一世画地为牢的枷锁，至情至性的他再无一丝牵念与愧疚，将在下一个轮回用自己的方式与亲人生死切阔。 人来世间，无论刹那芳华的惊艳还是遗世独立的傲然，无非都是由生到死的历程，这一路，有人艰辛卓越，有人慵懒无为，有人在成功之巅云淡风清地彻悟，有人在堕入地狱之前奢靡无度地挥霍。当生命的轨迹在某个路口戛然而止，身后的意犹未尽不过是一串故事，任人茶余饭后评说。 只愿此后的他，能寻一处朴素人间烟火，即便没有前世的乔家院落，不再良田万顷富可敌国，也没有掌中千秋大业落幕，却能在粗茶淡饭中拥一袭缱绻温柔，遇一人在城中白首，尽享人间天伦之乐。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推荐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