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连绵阴雨的夏日。站在租住屋走廊的阳台上，百无聊赖地怅望雨中的凤山、蟒山。烟雨蒙蒙，雾失楼台。
楼房坐落在凤山脚下，即便是在二层，也能够一览众屋小，鳞次栉比的屋顶，倒是比狭窄歪斜、泥泞肮脏的街巷要养眼一些。尤其雨天，雨雾遮掩了几分城市边缘村落的丑陋，雨中凤山、蟒山的远影衬托着村庄，几乎可以发现一种江南村巷的宁静和柔美了。但不知怎么地，记忆中升起的竟是陆游的《书怀》，“数间茅屋谁知处，烟雨蒙蒙隔断桥。”尽管村外的风景区有几座石拱桥，但站在这里，是看不到桥的，更看不到诗意悲凉的断桥。
眼前，全是局促逼仄的房屋山墙、密密匝匝的电线，几株老柿树从狭窄的胡同中顽强地伸出腰背，把它们浓绿的伞盖支撑开来。这是村中最让人眼睛舒服的景色。即便如此，也不愿意把目光投射在近处。远处蟒山山顶的古塔掩映在山林中，依稀模糊。
这时，耳边传来几声轻轻的鸟叫声。循声望去，哦，几只小燕子站在咫尺之遥的电线上。它们时而晃动着小脑袋，东张西望，时而蓬松着羽毛，在冷雨中左顾右盼，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
可爱的小生灵，是否如我一样，在风雨中无法外出觅食飞翔，正在无可奈何地百无聊赖呢？
它们不时翕动着小黄嘴儿，偶尔你啄我一下，我叼你一口，然后，各自扑簌着羽毛，似乎在相互逗弄、相互讨好。从模样和神态不难看得出，这是几只雏燕。不远处的屋檐下，有一只泥巴燕窝，想必那就是它们的出生地，那就是它们的家。也许，它们刚刚飞出那一个温暖的鸟窝，更或者这一次的飞行，是它们勇敢的第一次。第一次飞出安全、温馨的家，却遭遇了这样的一场冷雨。它们呆在电线上，在等待着鸟妈妈鸟爸爸回来吧？
小小的雏鸟，它们就像人类中天真无邪的儿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充满了险恶，不知道人类的蛮横，和我这样一个陌生的人距离这么近，却没有丝毫的警惕。
向它们吹吹口哨，一双双明眸瞅瞅我，仅仅一瞬间的警惕，然后，喳喳叫上几声，很快又安静下来，依旧自顾自地你叼我一口，我啄你一嘴。
这些小生灵，这些天真无邪的小可爱！
一只小燕子也许口渴了，飞到对面屋顶的油毡布棚上，那里有一汪清水。在光滑的油布上，它的小脚爪站不稳当，两只翅膀张开来，一点一点地把握着平衡。终于站稳了，稚嫩的黄嘴叉轻轻叮在清水中，俄而，昂起小脑袋，美滋滋地喝水……另外几只小伙伴看着它，跃跃欲试。
担心这些难得的小伙伴会突然飞走，我跑到屋里，用一只小碟子盛满清水，轻轻放在距离它们最近的阳台边上，然后，蹑手蹑脚地离开，以免惊扰了这些小可爱。小燕子们打量打量清水，打量打量我，却并不领情，没有一只飞过去饮水。刚才那只口渴的小家伙儿也飞回来了，它们兄弟姐妹几个，依旧蹲在电线上，轻声地呢喃着。
这美丽矫健、高贵纯洁的黑色精灵啊！在北中国寻常可见的鸟类中间，也许只有它们最无愧于上天使者的称号。它们披一身洁净的、晶亮的黑色羽毛，飞越万里关山，飞渡万里重洋，栉风沐雨，在高高的苍穹中，呼吸着水一样纯净的空气，沐浴着水一样纯净的阳光；它们的身上，不沾染丝毫的尘埃，更毋庸说这尘世上的恶浊。
小燕子能够远离污浊，是因其天性无法像百灵、八哥等笼中鸟一样忍受俗世的囚笼，它们的生命美丽只能在苍穹的自由飞翔中实现。儿童的心总是仰慕这似乎来自天外的圣洁生灵，大人却告诉儿童，小燕子是一种气性极大的鸟儿，类似人类中的血性儿女，它们宁愿选择死亡，也绝不会在尘世中苟延残喘。人类永远无法驯服它们。它们的机体异常强健，但对污浊的忍受却异常脆弱，哪怕被囚尘世最豪华的牢笼仅仅一天，它们也会选择誓死不屈。
儿时的一个雷雨天，一只受伤的小燕子落在我家的院子里，冒雨跑过去，把这美丽的精灵捡起来，放在一个温暖的小纸盒里，爱恋不舍。姥姥和母亲告诉我，你留不住它的。果然，羽毛刚刚干起来，小精灵就清脆地鸣叫了一声，振翅高飞，冲进了雨中。从此，留给儿童一个梦幻般的记忆，一种直到如今的无尽思念……
然而，不要以为这些纯洁的精灵在精神上也是脆弱的，它们对污浊的不堪忍受，恰恰表明了它们精神的强大。它们具有高贵、美丽的品质，更有超越俗世的顽强意志力，更有不惧闪电雷鸣、在疾风骤雨中乘风翱翔的勇敢。它们是真正具有精神贵族气质的高贵生命。
它们迁徙的旅程是所有鸟类、所有生灵中最漫长的，从遥远的印度群岛，飞越浩瀚的印度洋，在长空中洗去最后一丝尘世俗气，来到这遥远的东亚大陆。这些浑身散发着神圣光辉的精灵，它们有乌黑亮泽的背羽，它们有洁白如雪的腹羽，它们是每一个人童年时期的梦幻，永远地那么安静，永远地那么神秘，永远地那么圣洁，永远地让人向往留恋；它们在我们的记忆和憧憬中，倏忽而过，稍瞬即逝，留在我们心灵中的，是一个保持一生一世的纯洁的童年梦……
高贵的生命啊，它们来自哪里？
它们只能来自慈爱的、全能的自然恩主身边，它们是上天派遣到人间的慈爱使者，是上天派遣到人间的无畏勇士，是上天赐予每一个人的希望梦幻和信仰追求；它们为在尘世的泥淖中挣扎的、苟延残喘的芸芸众生，带来安慰、警示。这些安慰、警示因其无上的高贵而震慑、洗涤着尘俗的心，让人们一生一世都会在高尚信念的激励下，不至于因为尘世的污浊而丧失追寻的信心，从童年到少年，从青年到中年，直到垂垂老矣。即便在我们困窘、绝望的时刻，这些上天的使者啊，也会以它们童话般的梦幻身影，带给我们一种对高贵的追求，对未来的希望，让我们被尘世的污浊迷蒙了的双眼，依然可以看到神圣的光辉，看到一个童话般宁静无忧的生命归宿。
因为这燕子的引导，我们可以抵达另一个世界，一个充满了慈爱、温暖、宁静的圣洁世界。
恍惚记得，许多年前看到过的一副西洋宗教油画：一群背生双翅的天使，一群矫健的小燕子，在耶稣基督的天空翱翔，上帝的神态、天使的神态、小燕子的神态，无不充满快乐、安详、幸福。是上帝的安详带给了天使和小燕子们快乐，带给了天使和小燕子们幸福，还是天使和小燕子的快乐和幸福激发出上帝的慈爱？
上帝的慈爱、天使和小燕子的快乐幸福，共同构成了那一个超越尘世的圣洁世界。
那几只可爱的雏燕，它们如此近距离地在我的身边，轻声呢喃，如同我年幼的儿女……
金属般乌黑晶亮的黑色背羽，冰雪般一尘不染的洁白腹羽，点缀着金黄色彩的健美尾羽，杏黄色的嘴叉，匀称的身体比例——这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绝美生命创造，上帝如此偏爱他的使者，把宇宙中最美轮美奂的线条、最美轮美奂的形体全部赐予这可爱的精灵。
在东西方的文化传统中，小燕子总是圣洁的灵动，代表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纯洁、神秘和高贵。至今还在阅读的《格林童话》中，罹难鼠穴的小燕子，背起同样罹难鼠穴的拇指公主，冲出黑暗，飞向一个远离邪恶、伤害和污浊的辽远世界……
远处，两只燕子一掠而过，这几只精灵般的雏燕眺望苍穹，凌空而起，冲破烟笼雾锁的低云，在天穹自由地翱翔，勇敢地高飞……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