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父亲洗脚 我俯下身子，为父亲洗脚。 替父亲脱下鞋子时，我看到了那双脚的模样。父亲的脚骨严重变形，两只脚上的第一跖骨凸显出来，好像要挣脱脚的束缚，到外面松一口气。大拇脚趾甲和小拇脚趾甲高高突起，像盘踞在海面上的礁石。脚底板上的皮肤，皴裂得如同百年老树皮。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平生第一次触摸这双脚，这双八十三岁老人的脚，这双支撑起父亲一生的脚。 这双脚，在它年轻的时候，也是见过世面的。 我不知道它是如何的南征北战，驰骋疆场，又是如何为了生计，疲于奔命的。父亲是个严厉的家长，从不和我们讲他的过去。他人生的这本书，无论怎样灿烂辉煌，或者怎样惨不忍述，或者某些不光彩，他都轻轻一翻，那一页就过去了。父亲是个现实主义者，他只注重当下。 但据母亲说，父亲年轻时，当过兵，做过生意，放过蜂，卖过馓子。当然，从我记事起，他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我撩起水，慢慢地替父亲洗脚。 我在父亲时间的深海里打捞记忆的碎片。哪一只脚，曾经在战壕里燕子般跳跃？哪一只脚，曾经趟过殷红的血河？ 手最先靠近了那块突起的跖骨。我轻轻揉搓着，揉搓着这节严重错位的骨骼，揉搓着这个我从未涉足过的地方。人生多少重负，多少压力，多大束缚，才能使得人的身体里最坚硬的骨骼严重变形？手的骨骼和脚的骨骼摩擦着，互相交流着人生的艰辛和磨难。 我的手在一座座浮在海上的山峰上停留，灰黑色的山峰，嶙峋狰狞的山峰，钙化变质的山峰。我在每座山峰上慢慢跋涉，每一座，都是难于翻越的大山。 最后，我的双手抚到了脚底，来到这个海拔最低的领地。这是一个大平原，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深沟。多少年没有下过雨了吧，地面干旱得很。轻轻地揉搓着，是老农整饬土地的轻柔。 将父亲的脚抬起来，用毛巾轻轻地、慢慢地擦拭，如同擦拭一个古老的，裂璺的瓷器。 然后，我拿起剪子和刀子，替父亲剪指甲和去膙子。 父亲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一动不动。 我抬起头来看看父亲，一脸的茫然，一脸的漠视。人世间的七情六欲，他已无缘享受。老年痴呆症，把父亲的记忆定格在他为我洗脚的年龄。 也好，万物都在轮回，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让父亲回归过去吧，让希望重新在父亲心里发芽。 我把父亲的脚放在我的胸前，在脚掌前部三分之一处，我找到了涌泉穴，轻轻为父亲按摩。 父亲智慧的泉水几近干涸，他已经认不得自己的儿子了。 我在父亲人生的沙漠里寻找智慧的水源，我只希望，父亲这棵古老的树在寿终正寝之前，还能有一片青翠的叶子。 几滴热泪，滴落在我的脸上。抬头看了看，是父亲的眼泪。 父亲的眼里有了些许的变化，是爱怜的眼神。他的眼前，一定是一个牙牙学语的幼儿。 落日的晚霞璀璨无比，鸟儿在高高的树枝上呼唤晚归的儿女们。我在父亲漠然的目光里，感受生命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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