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一抹红:黄昏一抹红

时间:2019-12-30 10:32:53 手机站 来源:网友投稿

  山明道悠闲的躺在自家院落里的摇椅上,抽烟,喝茶。手里又把了蒲扇,五月初的天气,尚不算太热,偶尔呢,摇把两下驱赶那些追逐花香的小蜜蜂。

  

  抽的烟,是儿子媳妇带家孝顺父亲的好猫,陕西一地最好的香烟了,山明道见到烟呢,心里埋怨儿子的奢侈:4块钱一包的延安,味道就不错的,又不能伤了后辈的心意,嘴里就连道好烟好烟的,其实呢,抽起来味道真的差不多的。茶呢,就是家采家做的陕青,山明道的眼里,这是世间最好的茶叶。何况,泡茶的水,是从山上引下来的溪水,清甜可口,滋润恬淡,这清清的溪水煮沸了泡出的陕青,滋味嘛,香甜得无以诉说。

  

  躺椅放在皂角树下,硕大的树冠就遮挡了烈日的苦毒,躲在树下的人呢,就能在这热热的天气里,暂时处身于凉爽的福地。这棵千年的老树,经历了五代十国、宋元明清,定定地望着三秦大地热血男儿死守中条山,命把黄河湾,也惊叹着红旗耀边关、卫星飞满天,自身呢也历经了风吹雨淋、电闪雷击,终可怜人世的艰难,就将躯干的中间腾空了,让树下的人呢,可以暂时的遮风避雨。山明道的父亲,在年景尚好时将不少粮食藏在树洞中,无意间竟帮他们度过了三年困难时期。一家人感激老树的仁慈,就去掉了原主人扎在树身上的铁钉、铁丝,用土填平了树洞,人树间呢,你帮我渡过饥荒,我助你健生康长,这棵千年的老树,依然枝繁叶茂,生意盎盎。

  

  院落的四周呢,左厢、右厢,还有后堂,都是山明道父亲手里起就的,当地相传了千年传统的石板房,青砖累就的墙基,木材做就栋梁,屋顶呢,就用当地河道里捡拾的薄如瓦片、大若托盘的石头片子,一片片相参摆列了,就遮得雨、挡得光的,住在石板房里,冬暖夏凉,滋意快畅。邻着街道的,是大门房,在西安城里工作的儿子,终嫌这石板房土气,不够洋派,也迫于村里左邻右舍的小洋楼的压力,就将大门房改成了二层楼房,屋多人少,就老两口常年居住,哪用的了这么多屋子?心里呢,也知道的,在世时日不多,儿子呢在尽孝,让老两口呢,活着时享受洋房的气派,过世后办事呢,也不至脸面无光。

  

  老啦,山明道明显感到体力大不如前,再也不能,年轻时候那般一口气从山里走到县城去了。在县里教书四十年,能不怀想么?那些学生,大学教授也有的,家业千万的也有的,还有在这村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哪又有什么区别呢?那个时候,都是一般的严厉和慈爱,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路嘛,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可继续在这大山里生活的学生,又比那些终日忙碌的出息了的师兄弟,差了什么?

  

  这村子,背靠巴山,山上常年郁郁葱葱,村前有汉江,其实是条支流,村民呢,得意村前的江水流入汉江最多,就直呼其江了,正式的河名,只是查找地图时偶用的。河的两边,都用小的方石砌了河堤,河水漫涨也不用担心的。河道两边,散长了树,青草呢,从河里的高地直蔓延到河道旁,村里人家养的黄牛,散放了,就在河道悠悠的啃食,吃饱喝足了,就自回各家,卧倒在自家门前,静静的反刍消食。也有那牛气十足的,要和同伴比个高低,就在河道边青筋暴露,头互相抵了,要见个输赢,村里人围观了,加油喝彩。那得胜了的,牛头高昂,眸叫连声,输了的,主家气不过,背过人扬手去大耳刮子出气,手近牛头,又不忍,就轻捋牛毛,反安慰它罢。

  

  山明道在这大山生活了一辈子,越老越不愿走出大山。儿子好几次或明或暗要他们搬到城里去,都被无声的挡回去了。城里,嘈杂拥挤,哪得这般的宽敞、自由,在那狭小的三居室,没病也要憋出来的,那空气中的汽油味,闻起来,就头晕脑胀的。那自来水,总喝不惯的,那有这溪水,泡茶的香甜?

  

  山明道轻晃摇椅,昏昏欲睡。老伴却拿了衣服在他身上比划,那印着大圆图案的花绿绸缎衣裳,他这般年纪的人了,能穿出去么?心里疑惑着,老伴却罕见的白他一眼:有用得着的时候。

  

  山明道虽为人师表,平日却不喜多言,见了老伴,也是听多说少,老伴呢,人多时侯,总是看着山明道颜色行事,进了家门呢,山明道却对老伴百依百顺。眼前的老伴,还是和年轻时候一般,手脚不闲的忙,山明道看老伴的眼光,还是和年轻时候一般,怜爱、依恋。

  

  年少的山明道,读完初中,考上师范学校,就离开生活了十七年的大山,去西安城里深造。一个学期呢,从西安往返大山两次。西安城里生活,一切都便利,大山里呢,却有养育了自己的父母,生活了多年的老屋。在西安城里,夜晚眠睡时,常常忆起葱绿的大山、挺拔的古树、缓流的江水、淳朴的乡亲。求学的少年,隔两三个月,就嘴馋母亲蒸做的面皮,就忆起父亲用大瓷缸喝茶模样,特想家,就愿回到江边,陪着父母去山里劳作。最后一个学期春茶时分,年少的学生,回家去探望父母,无意间却被一个姑娘所吸引,返城回到学校上课,那颗尚在懵懂的心呢,倒遗落在家乡的茶园里了。

  

  回到家里的山道明,黎明时分,扛了铁制的锨锄,随父母一并去田里劳作。早起的麻雀,叽叽喳喳,灰白的野兔,机警的在窝前探头探脑,早春的绿芽,对它们是莫大的诱惑。山明道伸着懒腰,望着大山里熟悉的一切,亲切、自然。在邻村的茶园,那摘菜姑娘却已劳作多时,山明道从旁经过时,眼光却被一个姑娘,一个灵秀、美丽的姑娘,深深的吸引。那姑娘,甜美、纯真,一心一意的摘茶,手脚麻利的忙,忙着自己一个采茶女的本份。山明道就绕了道,特特转到姑娘身旁。那个如花的人,手脚忙着,就没有注意到身旁的人,仔细听去,她嘴里却在低声唱着巴山情歌:

  

   

  白雪化后春雨来, 

  春雨绵绵茶花开。  

  茶叶嫩嫩妹来摘,  

  妹子青青入谁怀? 

  

  

  听得仙乐般的吟唱,山明道,年轻的小伙子,就被采茶人和她的歌声,深深的迷恋住了。再不能,不能专心致意、心定神闲的无动于衷。

  

  这些陕南女子,饮食里离不得辣椒,那性格呢,个个也就敢言泼辣,伶牙俐齿的,又依山临水居住,人人生得心灵手巧,秀外慧中。农闲时候,三五个小媳妇、大姑娘约聚了,任在谁家门前院中的大树下,坐了那小小藤条小凳,手里把了针和线,各自在枕套、鞋底上刺鸳鸯、绣风景,得了真丝线呢,就挑了纯纯的白布,精心的绣家居的大山、描长流的江水,山是山,水是水,风吹时分,树在动,叶落时候,水在淌。她们能摘茶,会煮饭,明事理,识大体。山明道呢,碰见了那采茶姑娘,魂魄就被吸走,再也不能,把她从心里,一时一刻的忘却。

  

  那姑娘,父亲原是关中人,抗战时参了军,解放后就地转业,娶了当地媳妇,就把家安在这大山里。姑娘有个哥哥,还有个小弟,家里就这五口人,他们家,就在旁边的村子。全打听清楚了,山明道甚至知道她们家门前有棵柿子树,屋后呢,还有三棵树,一棵是香椿,一棵是皂角,另外一棵呢,是槐树。

  

  山明道左打右听的,还好,姑娘尚未许配人家。再也忘不掉了,在学校上课时候,心里呢,也会想起她,想起那个唱着山歌、手脚麻利采茶摘叶的邻村姑娘。那个能上山采茶、会捉针刺绣、也能熏制腊肉、更会唱多情山歌的姑娘,夜静星满时候,就常常,走进山明道的梦里。

  

  山明道央他母亲,含含糊糊的意思,母亲却明明白白的,几句话就摸清了儿子的心思,那个让儿子失魂落魄的姑娘,本是知道的,邻村的司琴嘛。方圆十多里,同儿子年纪相当的姑娘,母亲心里都是清楚的。是啊,那姑娘本就不错,门当户对的,年龄也般配。只是,儿子尚在上学,将来毕业,还不知分到哪里去呢,说不准呢,儿子也能留在省城,风风光光的做那城里人,再不用,整天在这大山里,两只脚,把这巴山,从山里量到山外,又从山外,一步一步挪回来。

  

  那山明道呢,怎能放得下夜夜入得梦里的姑娘?春茶时候,魂魄丢了,夏茶时分,就想把那丢去的魂魄,呼唤回来,稳稳妥妥的安回去。

  

  周未休息时,山明道请了假,从西安绕回家,专跑到邻村的茶园里,四处张望,找寻那让自己牵魂丢魄的姑娘。装模作样的无意间,七拐八绕的到了姑娘身旁,那美丽的女子,专心的摘茶,低声的哼唱:

  

  

  雷打雨浇电闪鸣, 

  山高地阔人暂停。  

  日出月落水伴行,  

  妹子摘茶谁杀青?

  

  妹子摘茶哥杀青,  

  妹子进山哥伴行。  

  一生同你看月明,  

  一世为你保安平。

  

  那姑娘本是低声自唱的,山明道接唱了,倒吓了一大跳,又见他愣愣的盯着自己,就窘了,脸上热热红红的,兔子受惊一般,急急的绕藏到另一行茶树,远远的躲开去,心里砰砰直跳,不敢言语,更不敢抬头向那个莽撞的小伙子张望。山明道呢,已横了心,毫无顾忌,又直直的走近姑娘,一夜间想好的千言万语,却全闷在了肚里,一句也道不出来,匆忙间就将那在学校里字斟句酌写就的书信,慌里慌张地塞进姑娘腰身前的茶篓,扭身走掉了。只是呢,心里万分的舍不下,就远远的站定,一眼不眨地向着心仪的姑娘张望。

  

  信里写的什么?山明道能记起每一个字的,歌也唱过了,信也给她了,自己的心意,已表示的明明白白了,会有结果么?顾不得那么多,爱了就想,想了就说,年轻人嘛,喜欢大山唱山歌,爱上姑娘大胆说,又有何错?怎能不说?不表白,那迷人的姑娘,怎会知道还有人牵心挂肚的喜欢她?被拒绝呢?那也好,总比闷在肚里强啊。再说了,这不是还没有被明确的相拒么?做就做了,怕什么?山明道忐忐忑忑,坐卧不安,想着各种可能的结果,心里呢,反倒佩服自己当时的勇气,哪有不爬上树就能摘到的水灵柿子,又哪有不杀青就能直接泡到碗里的清茶呢?

  

  山明道品着茶,看着对面的老伴,不由得要感叹:岁月过得真快啊,原先眼疾手快的姑娘,短短的五十年光景,就成这般模样,纳双鞋底还要带老花镜,当年自己也豹子一般的欢实,现在不也步履蹒跚了?

  

  能不老么?儿女都已成家立业,离开这大山,到城里生活去了。孙女已经十七岁,小的孙子呢,也十岁了。那淘气的小家伙,想起他来,山明道不由得想笑,真像自己呢,隔辈亲,隔代像,祖祖代代传下来的俗语,还是有些道理的。自己小时候,不也爬树掏鸟蛋、夜半摸西瓜么?自己拿个蒲扇卧在躺椅上凉快,那小子倒把芭蕉叶弄了一片来,学孙悟空,吹嘘能灭火焰山的芭蕉叶,手里握了在山明道身旁舞动。这小子,回到村里,就找同龄人玩耍,山里爬树摘果子,河里下套抓鱼虾,看着小伙伴乘车去镇子里补课,也吵闹着要一起去,你说他,西安城里老师的水平,还会差过这大山里的么?纯粹是去玩嘛,由着他去吧,好在就只是五一假期几天功夫,收假了,还是要回到他西安的家里去的。他妈妈管着他,不会这么由着他的性子闹的。

  

  玩闹,小孩子的天性嘛。这大山,寂静,葱绿,漫山的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田里有玉米,有西瓜,有水稻,有野花;这江水,清澈见底,川流不息,靠近河岸凹陷的水窝里,自有鱼虾,本就是小孩子玩闹的福地。这空气清新的山里,就比那嘈杂的省城,更养人呢。

  

  那些城里人,逢节度假,专开了车,来这大山里游山玩水。山里自有上千年的银杏,三人合抱的老槐树,能挂红红果子、高高大大的柿子树,秋日时分,树上的叶子,由绿变黄,黄了又枯,秋风里片片飘落,剩了那,满树水灵灵、红彤彤的柿子,煞是可爱。还有那窄窄的石巷,巷道的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偶有遗漏之处,却布满了陈年的青苔。窄巷里的石板路,错落有致,无尘无埃,多年的雨水冲刷,祖祖辈辈不疾不徐的踏过,早把这脚下的青石,打磨得光亮可鉴。大山里的野味,那些城里人,极喜欢的,微辣香甜的小葱,嫩绿可喜的香椿,白霜裹就的柿饼,肥瘦相宜的腊肉,浑浊暴烈的土酒,让长年生活在水泥钢筋铸就的笼子里的城里人,嫉妒又羡慕的。

  

  最让人艳羡的,还是茶叶。这深山,光照适宜,雨水充足,特合茶树生长。山里的土呢,富含什么微量元素,那些城里研究茶叶的专家,还专专的写在书上的,山明道呢,就知道,家做的茶叶,松针一般的陕青,泡出来的茶水,香甜,滋润,解渴,好喝,整日劳顿的山里人,喝了这天然的绿茶,就上得山,也过得江,更能陪着日头,一天天的辛苦劳作。

  

  山明道,老啦,做不了更多,和老伴呢,就只留了一亩半茶园,采青,萎凋,发酵,杀青,揉捻,干燥,精制,整套路数下来,累得够呛的。茶园太小,只能用祖传的工艺,可那城里人,却极喜欢这土制家做的茶叶,不加菊花,不用添润,这土土的陕青,静躺在簸箩里,肥瘦相当,青绿可爱,抓起一把泡在玻璃杯里,透透明明的望去,杯里的茶叶在热水里沸滚了,叶叶滋润、片片灵动,偶有那调皮的三五片叶子,就在水里轻舞,上下翻腾。那茶香,就溢满庭院,翻过院墙,流到街道里。

  

  来山里游玩的客人,顺着青石铺就的台阶拾级而上,手脚触碰的是历经几百年风雨的条石,空气中弥漫的,却是这些山里人当年采摘浸泡的新茶散发出的袅袅清香。摸着青青冷冷的条石,远观从岩石细缝渗漏出来、又呼朋唤友的聚集了的溪水,神思沸腾了的山上之水冲入紫砂壶里泡就的新茶,会是怎样的灵动与婀娜呢?

  

  山里人家,白天呢,大门虚掩着,嗜茶的游客,走近人家的大门,香气更加醇厚,终忍不得茶香的诱惑,就腆了脸,提起人家大门上的铜质圆环,轻敲了三五下,吱吱地推门进去,讪讪的讨口茶喝。

  

  好客的山里人,就把茶泡得酽酽的,让这些忙碌终日的山外人,在这静静的大山里,坐上圆圆的藤椅,皂角树庇护的荫凉下,慢品这纯天然的妙味。远来的客人,就将山外的生活,悠悠相道,股市的惨烈,房市的起伏,汇率的波动,出口的艰难,税收的压力,油价的疯狂,一个静静的叙说,另一个,却听得,惊心动魄。

  

  山外来的客人,品过陕青的香甜,欢喜的不得了,生意场上的人嘛,少不得相互间你来我往,这纯纯、绿绿的茶叶,当做礼物送人,再合适不过。一个微露其意,另一个却爽爽的承应了。一个讲祖传的工艺,另一个呢,小学生般低耳恭听。没有合同,无需契约,山里男人的话,同这巴山一般的高大实在,出口后再无更改,那生意人呢,最重的就是诚信。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在这茶叶的绍介下,倒交了朋友。一个呢,手里更加的阔绰,另一个呢,呼朋唤友品茶时分,耳边呢,就响起啧啧不断的赞叹。

  

  老伴呢,看看日头,款款的去厨房准备下午饭。桌子上摆满凉皮、黄瓜、米醋、腊肉,还有半大小子喜欢的咸鱼,正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龄,小伙子一个人的食量比老两口还要大。能吃就是福啊,想起小伙子低头饕餮的馋食模样,山明道就嘿嘿自笑。

  

  日头,更偏西了。该回来了吧?老伴和山明道,相互对望,疑疑惑惑的。

  

  接送孩子的那车,三个轮子的农用车,在这邻江的山道公路上驰来驰往,真让人有点不大放心啊。司机呢,就是村民,把那拉货的车厢,加了棚顶,两侧呢,支起长条木板,货车就改良成客车了。山路呢,七拐八绕的,稍不用心,会出大事的。不让小子跟着去吧,怎可能?半大小子,跟他们老两口,腻腻歪歪一下午,就无话可说了。去吧,跟着伙伴们去玩闹吧。小子随车去补课,去的时候呢,看家狗旺旺的叫,舍不得小主人离开家,日头挪到树后了,小主人回家时刻,车响人跑,看家狗就向着大门撒欢,却被套在脖颈上连着缰绳的铁链拉住了,就直起身子一声紧过一声的叫,欢喜着迎接小主人的归家。今天呢,日头下了又下,看家狗在窝前,来回的转溜,就是听不到小主人的声响。莫不是,车子坏在半路了?

  

  可还真闹心呢。绳子总是细处断,恶事全在怕处来。担心着车,那车,还真出事了,满载着小孩的三个轮子的飞毛腿,转弯处,掉到河里了。山明道急急匆匆的向村外跑,全无往日斯文模样,外衣匆忙间,就只套了右边的衣袖,衣服呢,就从右边耷拉下来,伸手提起左边的衣袖,顺手望皮带里一盘,心思呢,那还能放在衣服上?真的老啦,从屋子到村口的三里山路,年轻时候,用不到几分钟的,现在却,直累的气喘吁吁。街头呢,保民家的车已发动,同样的情形,都是去县城医院的,山明道匆匆爬上车,那保民嘴里骂骂咧咧的,抱怨着自己的堂客,他媳妇呢,背了大包袱,慌里慌张的从屋里跑出,手脚并用的爬上车箱,飞毛腿突突吭吭,屁股冒起浓烟,颠颠簸簸着向县城飞驰。

  

  急救室里没看到孙子,山明道心里突突直跳,从病房一间一间的走过,不断的问着护士和医生,都在忙着抢救呢,谁耐烦听他问询。眉焦心烦时候,却听得孙子高声喊他,病房里望去,小子靠在床上输液呢。我没事,腿上就只擦破点皮,爷爷,我会游泳的,在水里,还把李兰兰拉上来了。小子说起他的英雄事,一脸的自豪。山明道拉起小子的裤腿来看,小腿上蹭了皮,纱布包了好大一片,看不出来伤的怎样,再查看,还好,就这一片伤。旁边巡查的护士转过啦,给山明道吃了定心丸:你家孩子就腿上蹭了皮,B超那些检查,都好着呢。山明道忙站起来道谢,小护士反不好意思了。

  

  大家都在忙,身着白色大褂、戴着白色角帽的护士,脚底生风,来回不停,换药、量体温,偶尔清闲时分,就陪着小孩子聊天,这些可爱的半大小伙、纯真姑娘,受了这番苦难,一个个心里小鹿般的惊跳,在护士的轻言细语里,慢慢的就平静下来。

  

  房门口呢,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老婆子,她怎也来了?这个时候,窗外的路灯,早已亮起,从村子到县城,已不发交通车的,三十多里路,她走来的?

  

  老婆子拉着孙子的手,嘴里唠唠叨叨:好,好,没事就好,也不知道你爸爸妈妈急成啥样了。又打开背来的包袱,把那咸鱼,撕成条条肉丝往孙子嘴里塞,全不顾那小子龇牙咧嘴的皱眉头。

  

  爷爷,李河来是不是真的,挂了?躺在床上的小子,关心着同车的伙伴。他坐在司机楼里的,从河滩上来,再没见过的,小子盯着山明道,在他眼里,爷爷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

  

  一车十个人,全都随车翻到河里了。司机,还有一个孩子,怕是已无救了,两个孩子还在急救室,一个孩子胳膊折了,其他的都是蹭了皮,无大碍的。换药的护士手脚不闲,顺口呢,也给这些当事的家长透漏一些她所知道的内幕消息,却压低了声音,担心床上的小伙子偶尔听到,伤心他那远去的伙伴。

  

  楼道里忽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那是保民媳妇,那个背着铺盖、带着儿子喜欢的咸鱼的年轻妇人,却怎能料到,一切的一切,都成竹篮打水了。

  

  保民家的小子,那个同山明道孙子年龄一般的半大小子,静静地躺在妈妈怀里,任她嚎嚎啕啕,却再也不能,不能往日那般惹人嫌、被人怨的淘气了。保民媳妇高嚎低呜的,紧紧地把儿子抱在怀里,嘴里呢,不断的哀怜,哀惜儿子的离去,怜惜日后的艰难。保民呢,蹲在他媳妇身旁,头埋在手心里,眼泪鼻涕,顺着指缝,肆意的流淌。秦巴汉子的呜咽,原同这峰峦不断的巴山,一般的沉重。

  

  少了孩子的喧闹,他们家的院子,该是怎样的冷清啊。

  

  儿子两口子,还有大孙女,从西安城里赶回来了。往日里空荡荡的院落,现在热热闹闹。儿媳、孙女陪着老婆子唠叨,孙子呢,毕竟是小孩子,回到家里了,又松开看家狗,绕着院子玩闹。山明道半躺在皂角树下的三腿核桃茶几旁,默默的品着家产的陕青茶,绣针般细的茶叶,在紫砂壶里的沸水里滋润了,就袅袅婷婷的舒展身腰,婀娜多姿,那水,就缓缓的绿,倒在躺椅上的山明道,就被这淡淡的香气陶醉了。

  

  午后的太阳暖暖的,院后的柿子树也开花了,黄色的花布满树冠,花香呢,顺着微风飘到院子,又越过院子,散到河道里去。山明道心里筹划着三棵树能酿几坛酒,能出几瓮醋。老婆子和他商议几次了,她的意思,两棵树酿醋,一棵树酿酒,柿子醋,儿子一家也全喜欢的,那柿子酒,却只他,糟老头子一个享用的。

  

  儿子开了瓶五粮液,儿媳把那家做的陕南腊肉,片得薄薄匀匀的,老婆子又油炸了花生,摆放在茶几上当酒菜,父子两个吃肉喝酒,那婆媳几个,就转到石片房下叽叽咕咕东家长西家短。孙子呢,偶尔跑过来抓把花生,反身去逗狗了,再转过来,伸出筷子夹起几片肉,夹多了,抓不稳,到了半空,手就抖,筷子上的肉,全掉落了,身旁的狼狗,窜过来,空中就将肉叼走了。这小家伙,和爷爷一般的护爱着看家狗,父子俩相视一笑,也不戳破他的小把戏,继续喝酒。

  

  山明道醒过来,当空一轮明月,半轮被皂角树遮挡了,另一半呢,就把那清清冷冷的光,透过玻璃,撒在床上,一片明亮。怎不见老婆子絮絮叨叨了?山明道抬脚轻碰:唉,老婆子,你看,今天的月亮蛮好的。那老婆子,却睡熟了,不吭不啊的。山明道去扯老婆子的手,想让她去倒杯水来醒酒,那手,却冰冰冷冷的。山明道浓浓的酒意倏忽间全惊醒了,这个会做能干、任劳任怨一辈子携手相伴的老婆子,就在这月明星稀的夜里,悄无声息、独独的弃他而去了。

  

  山明道摸着老婆子的手,嘀嘀唠唠:老婆子,你别吓唬我,一辈子了,那次不是我吓唬你,还能轮到你来吓唬我?还记得么,那次我从学校回来,约了你在柿子树下见面,就说了声好像有狼,你就扑到我怀里,咱俩,不就一辈子这么过来了?你别吓唬我,我可不怕你装神弄鬼的。说着说着,就凑到老婆子脸上,紧紧的贴住,那个知羞涩、会娇嗔的姑娘,那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年轻小媳妇,那个又知冷、也知热,一生一世相随相伴风里雨里走过的老妇人,现在呢,从头到脚,却,拔凉拔凉的。

  

  老婆子啊,你先去吧,给咱把房子打扫干净了,我也要来的,过去了,还吃你做的饭,喝你酿的柿子酒,还给你在院内种花,冬天呢,还去买水仙,同你一起看那白色的小花,一朵一朵的开,还看着你,在咱家的皂角树下,一针一针的刺绣啊。老婆子啊,我给你的信,你一直收着的,我知道的。老婆子,我上学的时候,你给我的鞋垫和枕巾,上面绣着鸳鸯和蝴蝶的,枕巾没舍得铺,鞋垫没舍得用,一直都妥妥地藏着呢。

  

  老婆子,你可小心了,我过去了,还要吓唬你,再不说狼了,这秦巴山里的豹子,也是有的。你也知道的,狼真的来了,你还要怕么?有我呢。老婆子,山里的车也越来越多了,哪次出山,不是都让你靠着路边走,你有什么可怕的,你的明道,永远护佑着你啊。

  

  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山明道,在这寂寂的深夜,搂着相伴了五十三年,已不知喜不知忧、不能说不会笑的老婆子,絮絮叨叨,没个完了。两行浑浊的泪水,从眼里滚烫滚烫地涌出来,掉在无知无觉、且僵且硬、槐树皮般的老婆子脸上,又一颗一颗的,冰凉冰凉地,滴落、滴落。

  

  没有老婆子的相伴,这山里的日头,会是多么的懒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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