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上的行走

时间:2023-05-23 09:15:20 手机站 来源:网友投稿

孟爱堂,广西天峨县人,广西作协会员,广西第12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鲁迅文学院第一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曾在《民族文学》《散文选刊》《芳草·潮》《广西文学》《南方文学》《河池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数篇,有散文入选年度选本。

等待千年的约定

春天来了,充满温情。阳光催得百花竞放。听说今年三堡的桐花开得特别热烈,花儿像一张巨大的桌布,铺在一个又一个深褐色的山谷里。我踏上开往三堡乡的班车,我要去参加第四届桐花节,再过不久,春天就没有这么干净而灿烂的花了,许许多多的花会凋零在枝头,或落在尘埃里,黯淡而落寞。趁着花儿还热烈,我要去看看它们开成什么样子。

很早以前,我就听到了对桐花的种种赞美,听说了要举办一个关于桐花的节日,内心是欢喜而向往的。可第一届桐花节举办的时候,我正生病,头痛欲裂,身心疲惫,整天像一只软绵绵的病猫,无力地躺在床上,聆听窗外温和的风,轻轻吹响枝头的花瓣,唯有叹息。

第二届桐花节要举办的时候,我倒是很健康,很快活,整天期盼着节日的到来,想象着桐花绽放的声音。仿佛那声音就是妈妈的召唤,温柔而亲切,让我内心变得柔软而充满期待。

整装待发的时候,我却收到了鲁迅文学院第一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的录取通知书。鲁迅文学院!这个我从来不敢去想象的学校,忽然那么真切地在召唤着我。这是那个春天里,上天赐予我的最珍贵的礼物。整个春天,我都像一朵洁白的桐花,在甜蜜而轻盈地飘扬。学习的时间和桐花节举办的时间正好冲突,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学习。在文学面前,那些花儿即便再美丽,也吸引不了我的心了,只得放下。

要举办第三届桐花节时,我既健康又有空。我想,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与桐花的约定了。我甚至感到那些花瓣儿已经纷纷向我飞来,它们翻山越岭,带着软绵绵的香气,爬上我的头发,钻进我的脖子,贴在我身上每一处可以停留的地方,我闻到它们清纯的花香,闻到高山上清冽的风,陶醉了。

然而,一场大雨,把开得正热烈奔放的桐花打得七零八落,散落在树底下,大地苍白得让人心痛。桐花节被迫取消,我空欢喜一场。

好事多磨。我告诉自己,美好的东西,不会那么轻易地让人得到,需要经历各种艰难,种种历练,疼痛。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来得太顺了,常常容易让人忘却,甚至遗弃。就像一场艰难的爱情,美好的结局往往需要经过时间的考验,经过磨合和挣扎,经过思念和疼痛。

今年的春天,桐花如期开放,节日如期举行。而我,也终于如愿赶赴。行走在阳光里,我像是阳光里的两只脚,在轻飘飘地走着,而香的风,一路跟随。

如果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么我与桐花的约定,得经历多少个秋呀,仿佛已经千年。

到达桐花山,看到漫山遍野的桐花时,我还是忍不住欢呼起来。尽管从小也是看着桐花长大,但家乡的桐花,这里一株,那里一棵,开得孤独而寂寞,我见犹怜。不像这里的山,望尽天涯,尽是桐花。

三堡乡与贵州省交界,地处云贵高原边缘,平均海拔近千米。由于海拔高,气温低,桐花从低海拔往高海拔依次盛开,等开到山顶,满山遍野已是花海茫茫一片。繁花似锦,虽开得争奇斗艳,却互相映衬,一簇簇,一丛丛,不论高枝或低桠,不论大朵还是小瓣,都姿彩纷呈,或洁白如雪,或粉嫩如桃,或鲜红如血,满山的姹紫嫣红,焕发着清洌而纯净的幽香。在这里,树枝随意伸展,花儿自由开放。没有倾轧和干扰,没有高贵和低贱之分,没有贫瘠和富贵之别。有的只是山的壮丽,花的圣洁,仿佛人间仙境。置身在桐花世界里,自己恍然已是一瓣桐花,干净而弥漫幽香。

15对勤劳的三堡新娘新郎在这圣洁的桐花世界里,让人们见证了他们的爱情。唯有爱,勤劳和欢乐,才与这烂漫而圣洁的桐花匹配。

这满山满岭的桐花,得经历过多少双粗壮而坚韧的双手呵护出来呀,多少双热切的眼睛,曾经横扫过这片洪荒的旷野,多少智慧和辛劳,才会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培出这般灿烂的花朵,造出这无与伦比的桐花魂,才会让我在这个漫溢清香的桐花山里,内心纯净无比。

记得小时候到三堡看望姑姑时,总会在三堡的街头吃上一碗正宗的米粉。那时候,米粉总是很多,汤总是很少。一碗粉,常常是粉吃不完,而汤不够喝,我抱怨说汤不够多。姑姑说,三堡的水比黄金还要贵,能省一滴是一滴。

黄金是身外之物,水却是生命之本。三堡的水,以滴来计算。

大片大片的山坡,因为缺少水源而无法种植大米,勤劳的人们想呀想,种呀种,经过多少的轮回和试验,终于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耕耘出丰盛的果实。

多年来,油桐已变成三堡乡农民最主要的经济作物,人们在高山上,在荒原里,在深谷中大片大片地种植油桐,依靠油桐脱贫致富。三堡的粉,不再只有粉而没有汤。过去最贫穷最落后的三堡乡富起来了,富起来的三堡引来了它的生命之水,哗哗一片。同时引来的,还有久呆在城市里的善男信女。他们到山里来赏桐花,避暑,呼吸久违的清新空气,增加当地的旅游收入。

返回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么美丽的约定,等待千年又何妨呢?即便是一万年,也是值得的。

只是,随着油桐经济价值的降低,越来越多的农民已经不再种植油桐,等到这些桐树老去,还会有漫山遍野的花儿像现在一样灿烂开放么?

再到姑姑家时,他们正准备背着龙滩珍珠李苗去试种。

姑父说,先种一亩来试试。三五年后如果成功,再把那些老化的油桐砍掉,种植珍珠李。

珍珠李花,洁白如雪。

多年以后,当我再到三堡,再到这些山,我相信,我看到的,不是白的花,就是红的花,或者紫的花,蓝的花。总之,不会是光秃秃一片。

高原上飞舞的蓝凤凰

赏完桐花,去看看蓝衣壮!

三堡乡位于天峨县北部边境,距县城70多公里,属云贵高原南麓中段,平均海拔900多米,乡政府所在地海拔高达1100多米,属高寒山区。

高山上,居住着一支以蓝为美的民族——蓝衣壮。蓝衣壮是壮族的一个支系,男女老少均穿自织自染的蓝色土布衣衫。

蓝色,常让人想到的是明净的天空,深邃的大海,它们博大精深,宽广无垠。能够以此为美的民族,一定是一个内心纯静、勤劳质朴、心胸宽阔的民族。

刺绣是蓝衣壮勤劳的见证。蓝衣壮的姑娘们自小勤劳而聪慧,服饰、布鞋、背带都是自己制作。她们种植棉花、纺纱、织布、蜡染,用勤劳和智慧制作出各种土布,染成蓝色,并在蓝底上配以多色花纹。红橙黄绿青蓝紫,颜色像一条条明亮的彩虹,在她们手上翻飞,任意搭配。或庄重大方,或新颖别致,或五彩斑斓。一只飞翔的鸟,一对娇羞的鸳鸯,一朵鲜艳欲滴的花,等等,栩栩如生地绣在衣服上、围裙上、背带上,展示着蓝衣壮女子灵巧的心思,才艺和智慧。

蓝衣壮的衣裤套裙别具一格,妇女的围裙、帽子都佩有形态各异的银饰,衬托出人的活泼秀雅,显示出强烈的立体层次感,构成了蓝衣壮独特的区域服饰文化。

每逢节日、圩日,蓝衣壮的女儿们,便穿着自己精心制作的服饰,呼朋引伴,三五成群,去赶歌圩,约会,用动情的山歌,呼唤心中的爱人。

我的大嫂,就是地地道道的三堡蓝衣壮人。

大哥和大嫂,属于真正意义上的包办婚姻。那时候,母亲长年卧病在床,父亲开着小货车四处谋生,我们四姐妹都在读书,母亲和家里农活无人照看。在落后的农村,大哥当时已经是超大龄青年了,却迟迟不谈对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父母急得到处托人做媒,于是便有了大哥和大嫂的相遇。一个深居在高山上的小村子里,养在深闺人未识。一个外出花花世界打工,大开眼界。大嫂目不识丁,大哥大学毕业,他们因父母之命,仅仅见过一面,便定下终身。

大嫂还未过门,大哥便又外出打工去了。一走,竟是三年。

在三年的时间里,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爱情怎么维系,那时候,还没有手机、电话。去大嫂家的路,得步行两个小时,我曾经去那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接过大嫂两次。

未过门的嫂子,第一次见到未来的小姑时,满脸娇羞,她转身躲进房间里,不一会儿便捧出一双崭新的花布鞋来递给我。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精美的蓝衣壮花布鞋。蓝色的鞋面,鞋面上绣着两只花鸟,鸟儿站在一枝桐花上,引吭高歌,栩栩如生。仿佛一张嘴,那呼唤爱情的歌声,便呼啸而来。新鲜的桐花,灿烂地开在鸟儿的身边,香气四溢。厚厚的鞋底,坚实而精巧,一针一线地纳着,不知道纳去了大嫂多少个日日夜夜。

我爱不释手,舍不得穿,晚上抱在怀里睡觉。

嫂子笑了。她说,穿吧,还有很多很多。

我不信,这么精巧而难做的东西,会有很多很多?

第二次去接大嫂时,我便大胆许多,借故翻她的衣柜,打开的一瞬间,我惊呆了。

一个五颜六色的花花世界,热烈地展现在我面前。一双双花布鞋,用一根线串联着,像一串串花,吊在衣柜里,应该有三四十双。还有花被面,花衣裳,花枕头,花围腰,花背带……那斑斓的色彩,将阴暗的房间映照得亮丽而温情。

多少个不眠之夜啊,这个纯朴的姑娘一针一线地绣着希望,绣着幸福,绣着一面之缘的爱情。待她嫁到我家,定会叫家人好好相待。

可我的大哥,一去三年多,没给她任何回音。而这个未过门的女子,却时常到我家里,照顾体弱多病的母亲,收拾家里的农活,不急不躁,不怒不怨。直到三年多后,大哥满身疲倦地回来。

那些五彩斑斓的花布鞋、花被子、花围巾,终于像一只只鲜活的花鸟,飞翔在我家空旷的堂屋。

多年以后,在三堡蓝衣壮的博物馆里,我又看到了这种美丽的花布鞋、花被子、花背带、花织布、花衣裳,等等。它们尽管经历了时间的打磨,但色彩依然斑斓,亮丽如初。各种花鸟虫鱼,生机勃勃,洋溢着春天明媚的气息,承载着蓝衣壮民族的梦想和希望。

同伴是三堡人,说姐姐珍藏有整套的服饰,让我穿来照相留念。我不敢。我怕我庸常的身体,承载不了这么美丽的衣裳。更重要的是,即便我穿上了,也焕发不出蓝衣壮民族特有的灵秀和气息。

蓝衣壮至今还保存着古朴的民俗民风。蓝衣壮的女儿们出嫁前依然要哭嫁,哭得接亲的人也潸然泪下,婚前那些古老的习俗一样也不能少。大年初一的黎明时分,依然会有一群群少女争抢着去古井边采勤水,以祈愿自己来年更加勤劳贤惠;依然在七月初七的夜晚,看到人们用柚子叶煮水,为辛勤的牛洗脚,以怀念天上的牛郎,感激家里那头辛劳而忠诚的老牛。

而最让人心动的民俗,恐怕就是蓝衣壮的山歌会了。

山歌会,是未婚男女青年的主要社交活动。每逢节日,年轻的姑娘们都比赛似的穿着艳丽的自制衣服,踩着绣花鞋,一个个羞羞答答的,像鲜花一样从五村八寨,从那看不见的半山腰,款款而来。小伙子们则穿着对襟衫,系着腰带,吹着木叶,骑着高头大马,雄赳赳气昂昂地赶到山歌会地点。在山歌会上,羞涩的青年男女忘情地对着情歌,表达自己的爱慕之心。在这里,他们忘记了贫穷,忘记了卑微,忘记了容颜与身体,忘记了门不当户不对,有的只是一颗颗炽热的心,恨不得掏出给对方看。他们的歌唱了一天一夜,甚至几天几夜,爱情的种子悄悄地种下,有的甚至私定了终身。大胆的男青年把心仪的姑娘悄悄带回去,看看男方的家境。可是,害羞的姑娘们哪里肯跨进对象家的门槛?只不过在寨子后面的山上,从石缝间,从丛林里,偷偷地看一看对象家坐落的地方,然后羞答答地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

山歌,在三堡,不仅是男女青年们呼唤爱情的乐器,还是热情好客的蓝衣壮同胞用来招待贵客的最好礼物,是勤劳的人们用来驱散艰辛和寂寥的良药。

有客人从远方来,热情的蓝衣壮们便家家开始杀鸡宰羊,轮流请客,往往是这家的饭还没吃完,那家的人已经在门口等候,非要到家里坐一下不可,哪怕你不吃一口饭,不喝一杯酒,也要轻轻抿一口,以示到过这一家。吃饭,得唱山歌,敬竹筒酒。美丽的姑娘笑靥如花,声似天籁。一首又一首敬酒歌飞扬在热情的山村里。

一时间,我仿佛听到了温婉而柔美的歌声:

“月亮光光照山乡,照着门前小姑娘。谷未熟,稻花香,阿公哏酪盎漾漾……

“一片片丛林,一道道山梁,美丽的高原是家乡,春赏桐花夏避暑,四季风景似画廊。唢呐吹起,铜鼓敲响,蓝衣壮歌声随风荡,亲朋欢聚酒飘香,蓝衣壮家幸福万年长……

“一汪汪山泉一层层梯田,美丽的家乡在云端,秋看红枫冬观雪,天上仙境在人间。山歌唱起,篝火围圈,蓝衣壮歌声绕山峦,千年衷肠唱祝愿,蓝衣壮人幸福到永远……”

这是蓝衣壮的“凤凰”——中学女教师莫茉所作的歌曲。这个热爱山歌和家乡的美丽女子,怀着对高原浓浓的情和厚厚的爱,26年来长年搜集、整理蓝衣壮山歌的音调,默默坚守民族文化,取其精华,不断自己作词作曲,编写了《月光谣》《山歌唱响蓝衣壮》《家住凤凰山》等大量的民族歌曲。她的作品《月光谣》刚参加全国大型音乐展演大赛,从全国1万多件参赛作品中脱颖而出,独揽词、曲创作双项银奖。站在“放飞中国梦·相聚在北京”2015全国大型音乐展演盛典的领奖台上,这个蓝衣壮的美丽女子流下了激动的眼泪。

她说,要让那些歌声,像一只只美丽的凤凰,飞扬在家乡的蓝天下,飞出山窝窝,飞向更遥远的地方,让更多的人了解和喜欢上蓝衣壮文化。

山中静谧的夜晚

应同事的热情相邀,桐花节结束后,我们一行横渡百龙河,向三堡乡最偏远的山村——纳岜屯飞奔。

纳岜屯地处黔桂两省交界处,是天峨县最偏远贫困的村屯,有民歌唱道:“有女不嫁纳岜屯,挣钱养家苦无门,不通路来不通电,天干地旱愁死人。”

纳岜屯很“山”。它位于云贵高原南麓,平均海拔700多米,居住着20多户蓝衣壮。三年前的纳岜屯,贫瘠,干枯,还存在严重的地质隐患,像一棵即将倒下的老树,在寒风中颤抖。一到下雨的夜晚,村民们就无法入睡,望着漏雨的屋顶,担心衰败的房子随时会被泥水冲走。

贫瘠的纳岜人可能永远也不会想到,他们日日夜夜担惊受怕的生活,会在2011年阳春三月的一天,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将过上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日子。这一天,县里决定将纳岜屯整体外迁2公里,引导和动员社会力量,支持贫困地区发展和进行新农村建设。

三年后的纳岜新村,是一排排规划整齐统一的两层别墅,顶着红红的琉璃瓦,像一颗闪亮的明珠,镶嵌在苍茫的群山之巅。

纳岜屯脱胎换骨了,它褪去了过去一层层破旧的衣裳,像一个打扮全新的新娘,坚定而自豪地挺立在高山之上。高山四周,满眼的郁郁葱葱,那是农民利用荒山种植的1万多亩优质水果带。勤劳的人们,永远不会让山荒芜着。

到达纳岜时,已是傍晚。天空上有绚丽的云彩,那些云彩像再也不回来似的,拼足了力气灿烂地谢幕。高山上的天空,低得似乎伸手可及。我们行走在高山上,一大朵一大朵云霞像五彩缤纷的花朵轻轻飘过头顶,仿佛稍一伸手,便会抓到那些美丽的花儿。一行人于是欢呼雀跃。

一位老大娘见我们到处瞎逛,便指着村头说:“你们去水井看看吧,井里的水是神水,喝了它,容易生双胞胎。”

同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哄然大笑起来。

我们都是一群已过三十而立的女人,拥有着小小的家庭,养育着小小的孩子,即便内心汹涌,想再生个双胞胎,恐怕也有难度。

可井水而已,它真有那么神吗?问老大娘,她爽朗一笑:不信?自从搬到这里,我们屯有了11对双胞胎呢。

我一时间仿佛看见11对一模一样的孩子,在我们面前蹦蹦跳跳,快乐如蝶。他们粉嫩的小脸,在晚霞的映衬下,光彩夺目。

这是一个美丽的神话,我相信了。生活是需要神话的。有了这些神话,一些苦便不那么苦了,一些痛也便不那么痛了。未来充满生机勃勃的希望。

晚饭,是在同事家摆的三连桌,整个堂屋,坐满了热情好客的村民。村民们拿出窖藏了几年的杨梅酒,那是献给最尊贵的客人的。杨梅酒经过时间的浸泡和洗涤,该消褪的已经消褪了,该浓烈的却更加浓烈。

拗不过村民们的热情,那酒,便喝了一杯又一杯。身体,开始像风中的蒲公英,轻飘飘的,似乎微风一吹,便会飞舞起来。

同行的乡村女教师,教的正是这些农民的儿女。在他们的眼里,“老师大过天”。他们可以不敬官员,不敬父母,不敬亲朋好友,但是却不能不敬老师。可敬的女老师,被老实善良的村民们围着,浑厚的敬酒歌,在静谧的山村里热烈地响起,滑入深沉的夜空。直到深夜,人们才尽兴散去。山村,回归了她的宁静。

尽管已是春夏,高山上的夜晚却是凉的,坐在宽敞的门口,一阵阵清风袭来,竟寒气逼人。

“山里的夜晚,清凉凉的,一年四季都要盖被子,白天也从来不需要电风扇。”村民说。

因为夜晚不能渡船,我们回不了县城,得在村里住下。在这样的小山村里夜宿,我是欢欣的。

留门给我的农户,不知道是哪一家。因为进家的时候,看不到一个人。也许他们还在别处喝酒,或者在某个我看不见的地方劳作。但留给我的房间,铺上了新的床单,换了新的棉被、新的枕头。一只黑褐色的木盆,在床边静静地待着,像在等候一双纤细的脚。木盆旁边有一双崭新的绣花鞋,鞋面上的花开得正艳,鲜红欲滴。桌上有暖水瓶,牙刷、牙膏、毛巾一应俱全,就像城里的宾馆。

带我进房间的大娘说:山里的夜晚凉,主人家怕你住不习惯,特地让你泡泡脚,好睡。

整个夜晚,我却无法入睡。山村的夜晚,静悄悄的,好像所有的事物全部陷入了沉睡。伫立在窗边,那11对双胞胎仿佛又出现在我面前。我不可抑制地想起了我的女儿,那小小的身体,乖巧的模样。

“妈妈,奶奶怎么有那么多白头发?”女儿有一天问我。

“那是因为奶奶照顾你累的,如果宝贝乖,自己会照顾自己,奶奶就会变年轻,头发就会变黑。”

“那我以后不要奶奶照顾了,让奶奶变成黑发美女。“

我笑了。这个贴心的小棉袄。

婆婆在一个节日的傍晚语重心长地跟我说:“你年纪也不小了,不要老是想工作,该要二孩就要了。”

我知道,婆婆是想让我再生一个男孩。

想起父母含辛茹苦,砸锅卖铁也要送我读书,目的就是为了让我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不再像他们一样艰苦、辛劳,我心里疼痛不已。

那一晚,我没有吃晚饭,尽管节日的饭菜很丰盛。我在门外的黑夜里,让自己流了一脸的泪。

此刻,在这个静谧的夜晚,我又想起了那些话,内心里却已经十分平静了,我甚至听到了山村静静的呼吸,感受到她轻微的脉博。我仿佛看到了她蜕变的历程,她所经历的阵痛,以及阵痛过后的欢呼。我的心也不由得跟着欢呼起来。

如果一个人的蜕变,可以像这个小山村一样变得彻底和美好,那么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悲伤、疼痛和苦难了。而蜕变,是需要过程的。

行走在梦中的河流

“都到纳岜了,去看看纳彩河吧。”第二天清晨,同事说。

难得的星期天,如此美好的天气,像兄弟姐妹们一样的同伴,天时地利人和。得,那就去呗。

找来四辆摩托车,两个人一组,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爬行。

我敢说,这辈子,我还没有走过这么艰难而危险的山路。一边是高高的石山,一边是陡峭的悬崖,路中间,野芭茅草在茁壮成长。扶着小伙子还显稚嫩的肩膀,脚伤在隐隐作痛,心更是收紧得隐隐作痛。

此情此景,我们是要去探险,还是去欣赏美景?

惶恐中,一条碧玉般的河流仿佛仙女遗落人间的飘带,柔软而婉转地在眼底迂回,曲折,带着款款深情和梦想,袅娜而去。

这就是传说中的纳彩河!

纳彩河发源于贵州省黔南州的都匀市境内,在贵州境内称为曹渡河。在过去封建王朝的岁月里,但凡称之为“曹渡”的河流一般都带有专司官粮物资运输水上通道的色彩。那时候的曹渡河水深河阔,流经平塘县时,曾是平塘县的重要水路通道。那一条条船,一片片流域,嘈杂的声音,扑鼻的暗香,人潮涌动。曾有多少人从这里踏上回家的路,多少孤独在这里得到安抚,灯火阑珊处,又有多少双热切的眼眸在这里得到深情的回顾。

只是世事变迁,陆路交通发达后,这条曾经喧闹一时的河流才像一声轻微的叹息,渐渐失去了人声,失去了气息,失去了生机勃勃的跃动,安静得让人忘却。

令人忘却的曹渡河从广西南丹县中堡苗族乡进入天峨县后改称纳彩河。此时的纳彩河干净,清纯,不含任何杂质,像一个生涩的小女孩,羞答答,卑怯怯,充满好奇,满怀希望。纳彩,海纳百川,五彩缤纷。那是一个村屯的名字。起名字的人一定是希望那里的人们像这个村名一样,拥有宽广的胸怀和斑斓的梦想。而一条河对于一个乡村来说,无异于一条血管对于一个人那样重要。于是他同样把这样的希望注入这条奋勇的河流。河流牵着村庄跑,村庄牵着人们的希望跑。

带着人们的希望和梦想奔跑的纳彩河,穿行于迂回曲折又不通航的深山峡谷里,少女般的情怀,让她超凡脱俗,却又有点扭捏作态,像一个怀揣一点小九九的女孩,想偷偷留住一段青葱的岁月,一个娇羞的梦想。于是便在大江东去的路上,悄悄地转了个弯,在一个安静的山谷,让自己的心事,隐匿在那片深潭里。这片深潭,就是纳彩河的大拐滩。大拐滩地处盘所苗寨和纳彩壮寨之间的转弯处,就像风光旖旎的河流开出的一朵花,芳香四溢,润泽着岸边的苗寨和壮寨。这朵花,使我对这条清纯的河流充满了温情。

乘船逆流而上,处处洋溢着醉人的绿意和清幽的安详。河两岸,密林阴蓊,古朴原始,清越的鸟鸣响彻在深幽的山谷。流水悠绵,河面平静得像一面巨大而光滑的碧镜,把天上人间的流光霞影尽揽怀中。

“我来过这里很多次了,在梦中,跟这条河一模一样!”

船驶过一线天般的峡谷时,同行的小伙子惊呼,年轻的脸庞因为激动而流光溢彩。

大家哄笑起来,揶揄他:爱做梦的年纪。

然而,我却信了。人生其实很奇妙,总会有很多事物和你神秘地联系在一起。比如一条陌生的河流,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它们款款来到你的梦中,牵动了你千丝万缕的柔情。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那个和你最亲密的人,不知道在你的梦中辗转多少个轮回,才姗姗来到你的面前,与你生死相依,荣辱与共。

或者,是我自己爱做梦。

行走在梦一样的河流里,谁不爱做梦呢?

那个忧伤而多情的男孩,已经抵不住内心的呼唤,唱起了绵绵山歌。

歌声低沉而浑厚。是否,唤醒了沉寂多年的姑娘的心?唤醒了埋藏在纳彩河底深处的灵魂?

听盘所当地的老人说,他们原是住在纳彩河上段岸边的九十九堡屯,四五十年前在九十九堡苗寨发生了一场特大泥石流。那是一个雷电交加风狂雨骤的夜晚,山寨发生了山体坍塌,整个寨子都被泥石流卷进了纳彩河,仅有三个男人侥幸逃脱出来。这场泥石流不仅吞噬了七十多户数百口人的生命,而且还截断了纳彩河,造成了严重的次生灾害。三个男人悲痛交加,伤心欲绝,几次想跳进纳彩河,跟随亲人而去。就在他们绝望至极的时刻,纳彩河中央,缓缓传来了天使般温柔的女声,歌唱着鼓励三个男人勇敢地生活下去。三个男人化悲痛为力量,他们擦干眼泪,手牵手,一步三回头跪拜着离开了消失的村庄,在纳彩河下游的盘所重建家园。

如今的盘所屯,人丁兴旺,生活幸福,那场悲惨的灾难,像梦一样,沉淀在纳彩河里。

船行至纳彩河峡谷深处,已经无法前行了。嶙峋的巨石,像一只只凶猛的怪兽,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呼啸着拦住了去路。顾不得脚上的伤痛,下船,登岸。回望身后的纳彩河,眼底深处,尽是柔情。

美丽的乡村女教师,不慎将眼镜掉落在河底深处,不戴眼镜的她,说眼前一片朦胧,仿佛云中雾里,虚无缥缈,倒真像在梦中了。

我忽然想起了六年前在北京的欢乐谷坐过山车时跌落在山谷里的眼镜。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在北京的一点一滴,那些鲜活而生动的脸庞,欢畅的笑声,热切的心。那些在幽暗的山谷生长的草木,躲在花丛里深邃的眼睛,不止一次地在我梦里重现过,让我的心在面对沉寂和幽暗的深夜时,春暖花开。

也许是因为遗落的某种东西吧,你知道她在那个地方,却永远也要不回来了,便时常有一份念想。世界那么大,在一个角落里,有属于我的一样东西,永远地留在那里,那里的一草一木,一颦一笑,便也永远地珍藏在心里。

而像梦一样的纳彩河,会因为留下了一副眼镜而永远珍藏在美丽的乡村女教师的心里吗?

责任编辑 蓝雅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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