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古镇的时间

时间:2023-05-13 16:45:15 手机站 来源:网友投稿

李天斌,男,黎族,1973年生,贵州关岭人。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增刊)》《民族文学》《北京文学》《天津文学》《散文海外版》《作品》《红岩》《鸭绿江》《山花》《散文百家》《浙江作家》《海燕》《青春》《岁月》《延安文学》《青年文摘》《中外文摘》《小品文选刊》《读者·乡土人文版》等。获贵州省专业文艺奖,贵州省高端文艺平台奖。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

两扇半掩的油漆木门,黑沉如铁,时间如皱纹一样遍布其上。门上锈迹斑斑的两个铜钹,永远保持互相注视的距离,彼此倾斜着身子,有意地为老屋让出一条入口。在入口处,我们可以将一个现代的女子放进去,然后缓缓地等她从那门缝里微微探出身子,一双明媚的眸子便可在瞬间唤醒一个古镇的岁月。

古镇就在一条条的老街上。一条条老街,就像时间剩下的掌纹,蜿蜒曲折之间,里三层,外三层,叠加在一起的,似乎都是时间与人世的迷离,就像被风吹乱似的。风不但吹乱了原来的容颜,还吹乱了后来的心事。从一开始,时间便选择了风的形式,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再不辨东西南北地胡乱刮过。风过处,一条条老街,便都只剩下了风的影子。慌乱和恍惚之间,一个古镇的前世今生,便此起彼伏地浮出了水面。

老街一定是狭窄的,尤其是在时间的深处,老街早已经只能承载某个孤独的心灵。一个人沿着老街走过去,瓦檐上悬着的那枚夕阳,早已沉沦,某扇窗口空空的——有点近似于美人迟暮。时间静静地落在寂寞里,只适宜有一根咿咿呀呀的旧琴弦,咿咿呀呀地如泣如诉。当然,老墙边还可以有一只旧年的猫咪,再加上一个时光向晚的老妪,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彼此互相注视着,眉眼之间的那一份温润,直让人觉得恍如隔世的情人。

一切都已经旧得不能再旧了。包括某座老屋前的那对石础。原来,即使是石质的肉身,也经不住那时间不断的抽丝剥茧。石础上撑起的原来亦是某幢瓦檐高耸的楼房,只是后来楼房被拆除了,抑或是自己在时间中坍塌了,于是石础便被搬到了此处。也不知是谁搬动的,或许也有可能是被风吹来的,总之它们被从时间中抽离了出来,在时间的另一面,旧得不能再旧的往事,俨然一些无法支撑的心灵。

一个古镇都是用石头砌成的。石头做的墙,石头筑的路,石头铺成的院子,甚至是,即使是一张雕花的床帐,亦是立在那石头上——人世的烟火味,一直固执地在一块石头上寻找属于它的繁华。石头原本是冰凉的,石头却也是有热度的,尤其是,当一块块的石头被赋予了人世的气息,整个古镇便都有了生命的流动以及流动间的温馨曼妙。

而那一块块的石头分明也在那里沦陷下去了。不只是后来沦陷下去了,其实当一块块的石头以人世的面目来到古镇之初,就已经沦陷下去了。对一块石头而言,它并非一定是要到人世历劫来的,但可以确定的是,当它来到一个注定要成为永远的古镇,它一定就坠入了时间的红尘,被一网打尽的,除了肉身外,更有一缕越陷越深的等待或是放弃之类的情愫,在那里始终分明却又模糊不清。

在这样的古镇,对一块石头的凝视和抚摸,是需要放慢速度的。一块石头,它似乎便是古镇的惊魂,至少亦是历经三世而来——如果觉得有缘的话,我们或许还会在它的眼睛里看见似曾相识的某一缕光,在那里,世事回转,风物倒流——至少,我们可以紧紧贴着某一堵残存的墙壁,仔细倾听来自隔世的某声呢哝软语,而且那极有可能就是我们遗失多年的某句暗号。现在,它就在古镇,特地等我们来对接。所以我们必得要放慢下来,再慢一点,慢慢地接近,就像一颗心对另一颗心的进入,放慢下来,是小心翼翼,更是不可变更的虔诚。

如果再真实一点,我们便会情不自禁地走进一幢已然坍塌的楼房。在那里,一个古镇的岁月过往,往往更能贴紧地面,一切撕裂开来的,一切原初的模样,都更能接近时间的真味,它们一点点向我们逼近时,便就像头顶上的一片阳光,紧紧落在了我们的心上。

没有修复的过程,更没有人工粉饰的痕迹,一切都在时间中生长,一切也都在时间中死去。在那里,屋檐犹在,只是瓦片终于都跌落了下来,石头下的荒草,全是入眼的一地狼藉;但必得会有一棵紫荆花,在庭院的深处苍然独立——它至少也有三百年的岁月了吧,树身早已弯成了一张弓,花朵也早已谢去,剩下的仅仅是一些瘦骨嶙峋的心事;但我们必得要靠近它,一棵风烛残年的紫荆花,它默默地躲在那时间的荒芜里,似妖似狐之间,似乎都已经成了一种对时间的抵达,尽管我们并不一定明白抵达是怎样的一种人世况味。

一切都已经坍塌了。包括最隐秘深处的一间绣楼。绣楼周围的房屋都被风吹坏了,绣楼本身的青瓦、粉墙也早已斑驳不堪,倒只有某扇雕花的窗棂,顽强地在那里屹立。但窗棂也很老了,木刻的花朵鲜艳褪尽,不可再来的卷帘人,留不住的那双春波荡漾的眸子,也早已隐入了黑沉如铁的房间里。一切都可以不用修复,又何须修复呢?一切坍塌下去的风物,以及风物背后的心事,在隔世的注目和眺望里,或许便如那自然风露,只一眼,便会在那肃杀的野境里觅得那贴心贴意的温情。

一切都走远了,即使是一条依然在古镇里穿街过巷的河流,也都在远远地诉说着一个古镇的来去。这样的一条河流,它或许曾经有过繁华的承载,也或许从始至终均是默默无闻。但对古镇而言,它毫无疑问地一直流淌在一颗心的最深处,一直以一个女性的视角,抚摸和注视着古镇在时间和红尘里的一切。只可惜的是,在后来,这样的一条河流,也远远地走失了,曾经的明眸皓齿和朱唇轻启,到如今已被汹汹而下的时间污染于尘;曾经的春花秋月,曾经的荣辱沉浮,曾经在那里摇曳着的某只迷离的画舫,曾经在那里清浅如梦的歌子,都随着那些远年的心事一起走远,并极有可能湮没不见了。

河流之上,却一定会有一座桥经年不衰。关于这座桥,它跟河流的出生一样,或许亦有过不浅的来历,甚至还有可能曾经沐浴过皇恩,再不济些至少也曾经有过才子佳人之类的在此作点缀。当然,在另一方面,这或许也仅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桥,最多是某个闲人,闲来无事地坐上去,毫无目的地看着流水远去而已。再有点波澜的,不过就是恰巧看见了从桥上飞过的一对蝴蝶,恰巧嗅到了被那两双翅膀带来的一袭花香。但唯其如此,它却更贴近了一个古镇的心灵。风里雨里,即使几世几劫,那人世的温情,在那些石头上,在那些木纹里,只需轻轻一声呼唤,便可以让我们热泪盈眶。

不过,站在桥上看风景的人却已经不见了。在风吹过的时候,那个人已经随风而去,曾经的千古华章抑或是来自山野泥地的一声呢喃,也都被风吹散。最多是,在那桥上,我们还能看见某个不愿离去的影子——但不愿离去又将如何呢?所谓眷恋,所谓生死不离之类的,毕竟也如那石头一样,经不住风吹的,风一吹,人世便坏了;风一吹,不管是过去的、现在的,还是将来的,就都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

不过,我们必须想起某个人。在古镇,这个人曾经从一块块的石头上走过,曾经从一条河流和一座桥上走过,曾经在一幢幢不曾坍塌的楼房下驻足或是眺望,还曾经在某扇雕花的木窗下凝神思考,甚至是相思成疾。总之这个人一不小心就成了古镇所有地理和精神的坐标,尤其是在隔世之后,我们唯有沿着这个人的指引才能真正走进古镇的时间深处。但想起了又能怎样呢?曾经的文治武功,曾经的锦绣文章,曾经的诗酒风流,曾经的绝世红颜,曾经的情爱传奇,在风中,不都幻化成了此时我们一声轻轻的叹息么?在风中,一声隔世的叹息,原本无足重轻,原本早就了却了生命的所有意义。

那么,就让我们坐下来吃一杯茶吧。不要再走了,再走下去,古镇就更远了。我们就这样相对着坐下来,即使只是两元钱一杯的绿茶,毕竟也是来自俗世的真切。更何况,在这样的茶屋里,我们还能看见某个从几百年前一直走到现在的庭院,泡茶的水便从庭院里的古井取出,水与茶的结合,恰如山川逢雨露,质朴且亲切。而更难能可贵的是,庭院的主人虽然早已频繁更替,但他们头顶上的姓氏却一直未曾变更,血脉里的颜色依然保持着最初的模样。甚至是,几百年前就已经栽下的那些牡丹,或是玫瑰还有月季之类,仍然如先前一样在这里历经岁月。甚至还是,那个一心侍候花草的女子,一直不敢老去,一直就住在那一花一叶之间,一颦一笑依然停留在从前,人世在这里几乎就是一份地老天荒的静稳时光了。所以还是坐下来吧,就在这样的时光里相对坐着,并轻轻地尝上一小口。只那一小口绿茶,或许亦是俗世最为真切的灿烂和芬芳了。

时间似乎像一片羽翼,终于落稳了。时间就落在此时的那一杯绿茶里。茶叶慢慢地洇开,一个古镇的来去,似乎便都在那里慢慢地浮了上来。而我们自己呢,我们如此这般地到古镇来,除了想要走进一个古镇的前世今生外,难道就没有自己或隐或现的某种渴望?——我们是不是也一直渴望着在一个古镇的前世和今生里,清晰地看到我们自己的影子呢?至少是,我们总会渴望在那个影子里,寻觅到来自隔世的遥想和安慰。而如此两种,无论是对于肉身还是灵魂而言,一定都是时间里的期待和祝愿了。

那么还是继续走吧。且把一杯俗世的绿茶轻轻关闭,且把俗世的一切暂时放在身后。但究竟去什么地方呢?对了,去寺庙。我不得不承认,对一个古镇而言,一座寺庙必定是不可或缺的事物。关于寺庙,我一直以为它应该是一个古镇灵魂的轻放之地,尤其是在隔世之后,在一座寺庙也历经时间的坍塌之后,那一块灵魂的轻放地,显得更能贴近古镇的日常。

在寺庙,某棵历经百年的古榕或是银杏之类的还在,香火也还在,只是明显地寂寥了。寺门上的楹联,即使写得气势雄浑,即使一直想要吞吐万物玄机,但仍然无可奈何地被风吹坏了。而更让人觉得不堪的是,似乎早已经没有人会再对着那模糊的字迹冥想人生世事了。一座寺庙最初度人度己的宏愿,在这里分明也随着其他事物一起沦陷下去了。香客毕竟也不多,但不多就不多吧,只要其中能有一个人,在这寂寥中,在这一切都在不断地沦陷的此时,静静地把自己放下来,放在这能让灵与肉获得安静的地方,我想就已经足够了。一隅安静,相对于一个古镇的前世今生,相对于来自此时俗世的喧嚷,已足以让我们抚摸到自己最真实的内心。

如果有幸,在古镇,我们还可以去拜谒一座文庙。文庙也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多年前的石栏、石柱子、石础、石阶,也已经被风吹坏了,先前的雕龙画凤,毕竟也经受不住这风雨剥蚀。唯有那一道石正门,至今仍然完好无损地挡在那里,据说这是一道专为及第的状元而设置的,其余人只能由侧门而进,只有及第的状元,才有资格将这道正门打开。而大约是明朝过去,清朝也随之过去了,几百年的等待,这道石正门依然没有等到它要等的人,一直等得风将一切都吹坏了,那个人仍然没有出现。这绝不会是一个杜撰的故事,我相信,对一个古镇而言,这样的故事一定是来自精神的仰望。尽管那仰望终究显得缥缈恍惚,但在那里停下来,或者仅仅看上一眼,我们便会充分感受到一种来自世俗又超越世俗的肃穆与庄严。

时间继续从古镇的上空落下来,先是一丝一缕地落,然后便有大面积的落叶,在那纷纷下坠的声音里呼啸奔腾了。真的是时候了,在盛极一时的某个季节,一群群衰颓的时间落到古镇上,似乎该结束了,但似乎又没有要停息的意思。那些纷披的落叶,还在一叶一叶地落下来,并且越来越密集,落在一块块的石头上,落在河流上,落在桥头上,落在已经坍塌的楼房上,落在寂寞的庙门前,甚至是,在风的推动下,有一枚落叶,还挤进了那扇半掩的油漆木门。时间似乎要无孔不入地疯狂地渗透进古镇的每个角落,地毯般掠过古镇的每一寸内心——那么,还是喊出那个现代的女子吧,就让她把两扇黑沉如铁的门扉丢在身后,从那落叶纷纷中走出来,彻底地从一个古镇的时间里走出来。虽然极有可能无济于事,但至少,我们可以不用亲眼目睹有一种美在风中的被挟裹,乃至陨落……

责任编辑 卢悦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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