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严霜铺地，万物凋零，正感慨悲哉，秋之为气。跳下公交车，奔向单位，一抬头，却看到明媚的阳光照着满树黄叶，光华灿烂，走近时，有大片大片叶子飘下，簌簌有声，地上铺满黄叶。经历了春时萌发，夏时滋长，秋时成熟，如今，带着满满金黄的收获，回归地母怀抱。 这阳光，让我想起了《陌上桑》中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奶奶家不是楼，却日日有阳光照入宽阔的大窗，窗前炕上，温暖的阳光中，总有奶奶的身影，身板笔直地端坐。在年深日久中，渐渐成了一道风景。有时拿着篦子梳头，半白的稀疏头发，总是一丝不苟光洁地在脑后盘成一个髻；有时端着那杆长长的大烟袋，悠然地吸着烟；也有时，在饭桌上，端着那只锡酒壶，笑呵呵地喝两口酒；有时在寒冬，这东北的寒冷日子，奶奶也还要打开二层窗中里面的一层，为了让阳光更好地照进屋子。似乎有奶奶在的地方，就有灿烂的阳光。 有奶奶的地方还有花。奶奶爱花，家里窗台上，院子里，春夏秋冬花开不败。印象最深的是那一丛月季，长得高高的，攀上墙头，开出上百朵玫瑰色的小花。小小的，香香的，在记忆里久久地飘着。提起花，心中有一丝遗憾，那一年，我家买了一盆仙客来，开了好多花。和奶奶说起来，她没有见过仙客来，希望我能为她弄来一盆。最终我却没能完成这个心愿。不是弄不到，只是我的私心里，很有些忌讳这个花名，真怕有仙客到来，哪一天把奶奶接走 可是，奶奶还是走了。 弥留期间，信奉天主的二姐为奶奶祈祷，奶奶满足地走了。闪棺时，我看到老人家的面容比生前更丰满。奶奶上天堂了。二姐如是说，我们也都相信。 以后，再也看不到奶奶坐在炕上腰板笔直地身影了，阳光是不是也会寂寞？ 我记事时，奶奶家的堂前曾有一副大镜子，两边是一幅对联：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后来翻盖房子，那副镜子早已不知所踪，然而，那幅对联却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二 爷爷去世很早，奶奶一个人拉扯着五男一女六个孩子过日子，在那样贫乏的年代，其中甘苦可想而知。我出生也晚，未曾亲历那样的时候，却往往在爸爸妈妈的回忆里，得窥一抹那时生活的艰辛。就是在那样的苦难岁月里，奶奶培养出来的孩子，虽没有大富大贵，却个个兄友弟恭，善良孝顺，得到一乡人的称羡。 那一年夏天，奶奶有病住院，得到消息后，我急匆匆地赶去医院，却看到几个姐姐和弟妹早已经都到了，大家轮流看护。轮到我和弟妹那一天，奶奶要大便，我把便盆放在被里，奶奶却因干糙便不出来，我和弟妹两个人一点一点帮她抠出来——已经都成了羊粪蛋一样的又黑又硬的球了。看着奶奶干干瘦瘦的身体，九十多岁的年龄已是高寿，我仍不禁黯然神伤。临床的病友问我：你们是老太太的什么人哪？我说：我是孙女，她是孙子媳妇。病友点头感叹：老太太真有福，别说儿女了，孙女孙媳妇都这么孝顺。 奶奶的儿女呢？他们都在忙着奶奶的事。最忙的是我的父亲，他请来附近最好的木匠和画匠，为奶奶重做寿木——本来二十多年前父亲就为奶奶准备好了寿木，那一年，邻居一个老太太去世，借走了。还回来的寿木板材不如原来的厚，奶奶很介意，很不满意，却又不说出来。可是，父亲感觉到了，于是，父亲决定为奶奶重新再打一口。如今，奶奶一病，父亲首先想到的就是：要让老母亲活着的时候看到满意的寿木。于是夜以继日地开工，四五天时间，一口崭新的、上好漆的寿木便打好了，六十岁的父亲却瘦了好多。 远在千里之外的四叔很快也回来了。自从四叔回来，晚上他就不用我们任何人陪床，就他自己看护着奶奶，弟妹回来说：四叔可真是，就躺在奶身边，一会儿问：妈，你想吃点啥不？一会问，妈，你别老躺着，我扶你起来坐一会儿吧？妈妈说：他这么多年不在家，想家啊。别看这些年不在家，你四叔家四口人的地全都给你奶家种着，年年一分钱都不要。你四叔说了，只要老妈在一天，这地钱就一分不要！ 四叔年轻时就离家到外地谋生，几十年了，家安在千里之外的草原，人却时时要回这里。无论生存多么艰难，他从来不曾忘记他的家在这里，他的年迈的母亲在这里。隔段时间总要回来一趟，尽管来去匆匆，却从不曾断绝。那条千里之路是怎样辛苦，我亲身走了一遍，才有深深的体会。一路上，我总在想，年复一年，叔叔往返于这条路上，是怎样的辛苦，又是怎样的坚决。 那一年，他的儿子结婚，叔叔说，要让刚刚结婚不久的弟弟，带着新娘回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家看看。当时，我的心里一阵温暖。 我想到，这个弟弟长年在船上，远涉重洋，应该早已将亲情看得淡如云烟了吧？想到，如今的80后，还有那么在乎亲情么？ 可是我明明知道，这个弟弟结婚之前，老家的奶奶病了，他放下正在筹备的婚礼，风尘仆仆地就随父亲回了老家——这里，甚至不是他出生的地方，他也只回来过两次。 奶奶去世了，我的弟弟和堂兄弟们都争着要拿奶奶的丧葬费，最后，我父亲发话了：这是我们的老妈，我们哥几个出钱，不用你们小辈出。 奶奶的一生是辛苦的，奶奶的一生也是幸福的。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