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奶奶是我爷爷的姐姐，她走了有半年了，是正月里走的，一直想写篇文章纪念她，未腾出时间。谨以此文表示我的怀念。 一直听爸爸说爷爷的爷爷曾是富贾一方的地主，是白手起家的农民企业家。由给地主家种地，到自己有了几亩薄田，祖上爷爷凭着一股子吃苦劲头攒下了家业。后来，家业越做越大，开起了制糖厂、砖厂等，当地人称张五爷。那么，自然姑奶奶就是千金小姐了。从小吃喝不愁是自然，但是作为女娃也没有进过私塾。听爸爸说，姑奶奶并不讨喜，她快人快语，生性泼辣，人称二炮，是个嘴里没有把门的炮筒子。不过，女娃就是女娃，家里也没有寄予厚望，就由着自由发展。后来，家里的大家业被土匪盯上，祖上爷爷被土匪绑了去，还未等到家人筹集赎金，就狠心撕了票。诺大的家像失了魂似的，没了主心骨。爷爷的爸爸是个老实人，不懂营生，一切担子落到爷爷的妈妈身上。后来，打土豪分田地，家里被抄了家，更没落下去。等到姑奶奶该出嫁的时候，家里已是没落的不成样子，还别扣上了地主的黑帽子，每个家庭成员顶着一顶，走到哪里都被人家另眼相待，抬不起头来。不仅如此，家里大大小小的姑娘小子的婚姻大事都受到了影响，嫁不出也娶不成。姑奶奶的婚事就受到了致命的影响。听说第一桩婚事是远方亲戚给说的一个别村的穷苦人家，哪里还管人家穷不穷，只要有老实人家愿意都行哪。据说本来下了聘礼，这亲事八九不离十了，但是到了人家还是琢磨着不是滋味，又毁了婚。这搁姑奶奶这火爆脾气怎么受得了，她哭喊着要去人家闹，被老太太一巴掌打在脸上。有没有志气，人家退了婚就是不乐意，你还去求人家不成？咱多时求过人？姑奶奶摸着脸上的红印子，不哭了，这桩婚事作罢。后来，姑奶奶嫁给了外村的一个矮脚的、穷苦的小学老师，他后来成了我的姑爷。姑奶奶当时并不同意这门婚事，也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嫌弃人家的个头，心里或许还想着之前的那个身强体壮的庄稼汉。但是耐不过老太太当家做主，觉得人家也是个小学老师，稳定靠谱，这门亲事就此促成了。 姑爷虽然个头不高，但是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他是一个温和、慈祥的小老头。他常年带着一顶工装帽，穿着一身老式的中山服，手挎一个小皮包，脸上总是一团和气。他爱讲故事，总是绘声绘色地给我讲红岩里面的英雄故事，有时还给我讲爷爷当年抗美援朝的故事，爷爷说他大部分都是胡编的。 姑奶奶婚后的生活，没有听谁细讲过。我猜想，应该不好不坏。不好，是因为姑奶奶从来就看不上那个矮个子、一团和气的小老头，以她二炮并千金小姐的脾气自然少不了颐指气使；不好，还是因为姑奶奶没文化，姑爷是半个知识分子，也爱逢人卖弄文墨，两人自然没有共同语言；不坏，大概也是因为姑爷脾气好，自然事事顺着姑奶奶的意，日子总还是能将就着过。姑奶奶生了两个儿子两个闺女，看似应该是功德圆满的。 我儿时的记忆中，姑奶奶的小姐脾气就像她的影子一样，不论她走到哪里，她的暴脾气、她的嬉笑怒骂都如影随形。她没有丝毫旧式大家女子的内敛、端庄，更没有一个老太太应有的慈祥和温良。她爱讲笑话，笑起来肆意放荡，笑声像敲铜锣一样能传二里地；她爱骂人，盘着脚坐在炕上，就开始骂开，什么李家的瘪犊子造了八辈子孽、王家的二愣子缺了五百年阴德，时不时爆出粗口，一点避讳没有，俨然一个粗野的男人。大家都怕她这伶牙俐齿、满是毒气的嘴，晚辈、小辈全都敬她十分。在我儿时很长时间的记忆里，她虽然不常回娘家，但是却是我们这一大家子的舵主或掌门人，爷爷不喜欢她的做派，但是也让她几分。 每年的正月初五，她的儿女们、外孙子、外孙女、我们这边好几家子，全都采买糕点果品，去给她拜年、过生日。有好十年左右的时间，年年如此，成了我儿时过年的一项重要内容。每到那一天，姑奶奶家并不宽敞的宁瓦房就挤满了亲戚，屋子里也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点心盒。姑奶奶盘腿坐在炕上，穿着新衣裳，满脸是笑地接受亲戚们的祝寿。小的时候，我愿意去给她祝寿，因为不仅有生日蛋糕（那个时候生日蛋糕很少见)吃，而且她会给我们每一个小孩子准备压岁钱，每人十块钱，不偏不倚。记得有一次，不知是谁给我切了好大一块生日蛋糕，但是似乎并不好吃，上面的绿色花朵像塑料一样硬，我不舍得也不敢扔，于是含着这个奶油花朵，跑了好远才扔掉，爸爸说那是她大女儿给买的，图便宜买的次货。这个过年重大的节日一直持续到姑爷的突然离世，而一向身体健康、精神矍铄的他去世也很蹊跷。姑奶奶的二女儿嫁了一个泥瓦匠，手巧但是好赌。姑奶奶虽然骂这个骂那个，却不会识人，姑娘嫁过去多年都夫妻不睦，她也懒得管，只是女人被打跑回娘家时她才出面宽慰宽慰，反正儿女之事自己负责，自己打牌乐得逍遥。直到她的二女儿因为和丈夫一起开了个隐含色轻服务的小餐馆，被警察抄了逮进了局子，她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二女儿被判了二年牢，姑奶奶动了肝火，面色铁青，大骂了女婿三天三夜。姑爷一言不发，照常每天洒扫庭除，伺候姑奶奶的日常起居。却在一天夜里，突发心肌梗，撒手人寰。姑奶奶摸着小老头冰冷的尸体，才恍然发现自己骂了一辈子、嫌弃了一辈子的老头真的走了，自己再没有人可以骂了。她一边哭一边又骂开了，骂她的老头狠心，骂他这只当了一辈子缩头乌龟的老头子混账。姑爷在家里向来没有地位，儿子女儿都不把他当回事，他的葬礼草草了事。可是尸骨未寒，一家子就闹腾开了。姑奶奶成为了老寡妇，虽然精神矍铄，但是赡养的问题却摆在了众儿女的面前。二女儿在局子里自然照顾不上，这赡养的担子自然落到两个儿子和一个大女儿肩上。大女儿嫁的远，不能天天照看，但愿意出钱。按理说，两个儿子该轮班照顾才对。但是大儿子说道：您向来偏疼小儿子，这个时候怎么想着让我养了？姑奶奶自觉理亏，又搭上没有了老头撑腰，便低头不说话。小儿子不愿意了，道：妈怎么就向着我了？再说向着我又这么了，你每月来妈这几回？大儿子听罢，脖子通红，拍案而起：是啊，她疼你，你天天来啊，你接回家养着啊！姑奶奶看到两个儿子推搡，也拿不出往日大炮的气势了。两个儿子又吵嚷了一阵，本来关系就紧张，就此更是结下了梁子。其实，要说条件当属大儿子好些，他是瓦匠出身，操瓦刀盖房子的，总比下地挠地皮的挣钱多些。只是他那媳妇却不是省油的灯，总是在背后说姑奶奶的不是，吹耳边风。那大儿子天天听，月月听，也就听信了自己婆娘的论断，觉得老妈偏心，对自己不公。姑爷头七的时候，家里的一个长辈叔叔想劝和劝和两兄弟，当然也是为了自己亲姐姐的赡养问题。那叔叔拿出家长的派头，说落起那大儿子：你不赡养你妈，你对吗？你爸刚走，你就这样对你妈？你个王八犊子，我不抽你！这叔叔平日就是爱管闲事的主，但是脾气大，不懂沟通技巧，所以往往自己惹起而不顶用。那大儿子劈头盖脸被骂了一通，既觉委屈，又觉憋屈，也骂骂咧咧：她偏心眼，好东西都给小儿子了，还偷偷把爸的退休前塞给他，给过我什么？凭什么要我养？我那叔叔听了更火了，抄手就要打他，被众人拦住。众人七嘴八舌都来说那大儿子的不是，那大儿子本就是拙嘴笨腮而像倔驴一般，见状更是火冒三丈。都欺负我，我怎么不是了！我...我...他气得一脚踹在院里纸糊的金山银山等祭品上，一下子那些本准备焚烧用的祭品都被踹破了肚皮，要知道这可是大大的不敬。他这倔驴越踹越起劲，彻底撒泼犯浑起来。身边的人被他这疯狂的举动吓傻了，赶忙过去拉。顿时院里乱作一团。老爸的头七就被这混球搅和了，他也彻彻底底落下了不孝的骂名。他背了这骂名后，干脆当起了不孝儿。和很多亲戚断了来往，老妈那也不登门。众亲戚还有主动去劝和的，都被他那媳妇撒泼骂将出来。慢慢的，也就没人去惹这个气了。平时只有小儿子和儿媳过姑奶奶那边照看照看。好在，姑奶奶是心态好，身体也还硬朗，自己照顾自己也不成问题。她也不去管他大儿子，也不真生气，就是每天找老太太们打牌，还是乐呵呵的。村里的村支书也知道了这事，也出面调解。那大儿子被说动了些，逢年过节才到他妈那去看看，拎着两袋红糖或是一盒鸡蛋。姑奶奶还是疼她那儿子的，只是也着实生气，一看到他大儿子来，又是生气又是高兴，想数落他一顿，也竟说不出口了，反倒遭儿子有说一顿。见着娘家的亲人，每每说起，也是暗自掉眼泪。总之，自从姑爷去世后，姑奶奶的生活便大不如前了，自然每年正月初五的生日宴也就取消了。 过了一年多，二女儿从监狱里出来了。她跪倒在爸爸遗像前，哭了一夜，她自知是自己犯的错害得爸爸心梗离世，又看到妈妈生活的光景，兄弟之间的不睦，更觉得恍如隔世，越发哭的不能自拔。从此二女儿重新做人，经常到姑奶奶处照顾，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倒成了最孝顺的那个。 他二姐出来后，也想说说那二弟。但是做了半天工作，还是没用。就这样过年的时候，我也随着爸爸去看姑奶奶几次。姑奶奶住的小平房还是她年轻时嫁到那的时候盖的，周围的邻居早就起了高大宽敞的房子，只有她住的还是又小又破。墙上的泥层有的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青砖来，像干瘪的老太太嶙峋的骨头。屋里更显破旧，两个老式的立柜上挂着生锈的锁，残破的梳妆镜上凌乱地插着姑奶奶和她的孩子们的黑白照片。屋子里新点的东西就是每年过年更换的年画，一个小娃娃抱着大鲤鱼的年画，但是上面也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姑奶奶虽然还算硬朗，但是身体也是一年不如一年。我们每次都尽量带来她爱吃的点心，也会是塞给她几百块钱。她每年都会和我们数落大儿子的不是，但是话里话外也珍惜大儿子哪怕一点点的好，比如她会说：他前几天来看我了，今年还给我拿了一盒牛奶。我觉得她可怜，又觉得她可恨。出来的时候，姑奶奶拄着拐杖一定要送我们出来。走很远了，我摇下车窗，还看到她像风干似的站在原处，白发在风中瑟瑟发抖，心中有说不出的酸楚。 后来，我的小叔结婚。按理说，姑奶奶作为他的大姑是一定要请来作为上宾的，但是因为要不要接她来，家里人却闹开了意见。有的人说不能接来，她腿脚不方便，上厕所都需要人，谁顾得上她？添乱。也有人说，还是要接来，她是亲大姑呢，老太太也爱贪热闹，应该接来。各执一词，最后还是小叔的妈妈决定不能接，为了甩开这个大麻烦。我可以想象，姑奶奶一定知道那天是他的侄子结婚的大喜日子，一定早早地起来穿戴整齐等着人开车来接，她一定已经准备好了红包，她一定也没想到老了老了，竟是这样遭别人嫌弃。没过几个月，我结婚，爸爸毅然决然地去把姑奶奶接来了。因为爸爸说她曾经说过：咱家还有XXX（小叔）和XXX（我）的婚礼，我都想着呢，到时要去呢！那天姑奶奶果然穿着逢年过节才会穿的整齐衣裳来了，她的耳朵已经不太好使，我在她耳边叫她，她才能听得到。她看着我，满脸堆笑：姑娘嫁人就是大姑娘喽！来，姑奶奶给个大红包。她颤颤巍巍地递给我一个皱巴巴的红包，想必她一定早就准备好，摩挲了不知多少遍了。我心里一阵难过，但还是收下老人家的好意。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正月里的一天，当大家都还沉浸在过年的喜庆中时，突然一阵仓促的电话铃传来。爸爸放下电话，脸色一阵阴沉，大姑去世了，咱们赶紧过去。爸爸对妈妈说。据说，姑奶奶晚上到外屋给炉子换煤块，不小心摔倒在地，一直起不来，煤气中毒死的。据说她的脸上被煤块烧坏了一片......村支书等一干人都来了，不让宣扬是煤气中毒死的，怕带来不好的影响。据说，她的大儿子在葬礼上哭成个泪人姑奶奶心大，活到了85岁。如果她当时身边有一个亲人在，或许她也不会这么着就没了。我不敢想象她跌倒后是否绝望地叫喊过，她是否临死时还对她的大儿子怀有期待？一个老人就在这样万家团圆的夜晚绝望孤独而莫名其妙地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给后人。 姑奶奶虽不是我的亲奶奶，我也并没有和她生活过，但是她去世后，我一直不能释怀。一个一辈子当老大的女人，晚景竟是这样凄凉。很多人责怪她的大儿子，也有人责怪她的小儿子和两个闺女，还有人认为是她没把儿女教育好，到底是谁之过呢？ 斯人已逝，或许活着的人不该随意评论她的对错，惟愿老人能够在天堂幸福快乐。谨以此文为念。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推荐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