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幅朝鲜画

时间:2023-06-02 13:20:04 手机站 来源:网友投稿

张瑞田 生于吉林市。先后就读于中央戏剧学院、中国人民大学。有《探险亚马逊》《远东喋血——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在中国实录》等多部著作。作为“朝鲜当代著名画家邀请展”策展人,数度赴朝鲜访问。

朝鲜的画家们围拢过来,出于礼貌地看着我,目光异样。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的中国,想起自己与几位贫穷的同学是如何追逐在外国人的身后,如同看花果山下来的猴子一样,看着那几位金发碧眼的洋人。

朝鲜人对领袖格外爱戴,甚至在一种特殊的情感里将自己迷失掉了。我们也有过这样的情感经历和心路历程,即使是今天,我们在反思中仍有这样的“情感”和这样的“历程”。不管是文学界、电影界,还是美术界、音乐界,这样主题先行的作品并不少。

文学艺术的工具性一天天加强了,作家、艺术家的犬儒意识也一天比一天严重了。以往我们所强调的作家、艺术家的主体价值已视而不见了。“当一级作家不断增加的时候,为什么我们的文学作品却苍白了”,这是我在一个时期对自己的诘问。

第四次到平壤,这座城市的街区、干道、建筑,在我的心里清晰起来。在高丽饭店,我可以步行去万寿台创作社,也可以去牡丹峰,去未竣工的柳京饭店。平壤没有东京、首尔、圣保罗、纽约、曼谷的繁杂,汽车也少,往返的自行车,稀少的行人,让我情绪平稳,内心安宁。

高丽饭店的门前是一条宽阔的道路,向右转,仅一分钟的路程,就能看见平壤火车站。火车站的外墙刷一层绿色的涂料,出站口没有人,一把铁锁,锁住了铁条制成的大门。从这里望去,可以看见几排铁路,明亮的钢轨向远方延伸。站台冷清,却有一种萧疏的感觉,颇像一幅冷调子的油画。我站在火车站的铁栅栏前,脑子里映现出20世纪的中国领导人访问朝鲜的情景。他们基本上坐火车去平壤,通过鸭绿江大桥,经过新义州,抵达这里。同时,我也会联想到朝鲜的领导人,他们到国外访问也是从这里出发。金正日喜欢坐火车,有一年他访问俄罗斯,在这里登上专列,穿越西伯利亚大铁路,以1小时40公里的速度,经过了十余天的时间,才到达目的地莫斯科。

万寿台创作社在平壤火车站的背后。我自信可以步行到那里去。可是,朝鲜有森严的外事纪律,不允许外国人随便在城市里穿行,因此,我也就没有可能一个人在平壤漫游。今天例外,在平壤投资的李先生与他的同事去工地了,我想一个人在平壤走走,独自亲近这座色调鲜明的城市。离开火车站,我顺着一条叫不出名字的道路直直走去。今天是周日,路上的行人比往日多,他们骑着自行车悠闲远去,或顶着一个包袱,在我的眼前匆匆走过。路两侧的建筑大多是两三层高的民居和某些机构的办公场所。通常是纵深的院子,大门前长着笔挺的杨树,那栋不高也不大的楼房,躲在浓密的树荫里。

路况不好。柏油路已年久失修,铺路的碎石子裸露出来,像一个个顽皮的孩子,在路上滚来滚去。偶尔经过一辆汽车,轮胎就会掀起尘土,弥漫眼前的视线。继续前行,一座小桥拱起了身体,形成了一个小坡,为前行带来了小小的阻力。我爬上去,有一点吃力,但浑然不觉。站在桥上,向西望去,在一个十字路口看见一幅宣传画。几根钢筋支撑一块平面的铁板,铁板用白漆涂过,然后在这样的白色底板上画画。宣传画就是宣传工具,本不足道,但,毕竟是异域的宣传画,有必要描述。画面中央站着挥手微笑的金正日,他的身后是渐渐升起的太阳。画面的两侧和金正日的前方,是怒放的鲜花,丛丛鲜花,衬托着金正日“领袖般”的表情。鲜艳的色彩,夸张的构图,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力。

站在桥上,我久久地凝视着这幅宣传画,突然想起卞之琳的诗句——我站在桥头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我。明月装饰了我的窗子,我装饰了别人的梦。

这有点奇怪的联想,让我的表情深沉起来。

我是万寿台创作社的常客了。这个艺术创作中心,日渐成为朝鲜对外交流的窗口。许多中国的游客都来过,甚至在这里买过画。说不清我是哪一次从朝鲜回来,恰遇我的几位朋友去朝鲜公干,我就推荐他们到万寿台创作社看看,一边兜售我的朝鲜画知识,一边建议他们买几张朝鲜画,最好是鲜于荣、郑昌谟等人的画。

尽管许多中国人到过万寿台创作社,我敢说,像我这样频繁,这样密集地来的中国人还是不多的。

2007年的年初,春寒料峭,我第一次来到这里。那一天与万寿台创作社的画家们见了面,达成了在北京办展的共识,便开始喝酒。也是在这个时刻,我认识了金成民——朝鲜美术家同盟的委员长、著名画家、万寿台创作社的副社长。从中国朋友的口中知道我是每天临帖的人,金成民就笑容可掬地邀请我写一幅字。万寿台创作社缺钱,但不缺纸墨,须臾,两位清纯的女青年就在一张案台上铺上了一张高丽纸,在一个砚台中注入了墨汁,然后笑呵呵地看着我。说实话,朝鲜女青年真有魅力,不施粉黛的脸庞,青春四射的微笑,拒绝红装的身体,洋溢着一股朝气蓬勃的生命气息。我提起了笔,静心凝气,煞有介事。朝鲜的画家们围拢过来,出于礼貌地看着我,目光异样。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30年前的中国,想起自己与几位贫穷的同学是如何追逐在外国人的身后,如同看花果山下来的猴子一样,看着那几位金发碧眼的洋人。很快,我回到了万寿台创作社,很快,我亲切地面对高丽纸,很快,我把饱蘸墨汁的毛笔,挥洒起来。少顷,我拟好大王碑笔意,写下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条幅。落款完毕,我对这几个字的内容作了粗浅的解释,对我所书的好大王碑的书体作了简单的说明。郑昌谟知道好大王碑,他点着头,竖起了大拇指。金成民看着我写的字,一言未发。郑昌谟指着我写的“拟好大王笔意”,问我:好大王碑还在吧?我说:在,保存得很好。郑昌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好大王碑,也是朝鲜民族的文化记忆。郑昌谟一度在中国人民志愿军中服役,汉语修养较好,熟知中朝交往的历史知识。因此,他对好大王碑是了解的。

在吉林省集安市耸立了1594年的好大王碑,是古代高句丽人留给我们的历史遗存。东晋安帝义熙十年(414)九月廿九日,长寿王率群臣百姓为其父广开土境平安好大王下葬并建立此碑。此碑目睹了高句丽都城的迁徙,经历了一个王国的兴衰,长眠于长白山下寒烟树丛之中。初学书法的时候,我在吉林省博物馆看到了好大王碑的拓片,被书体的朴茂、稚拙、宽博、开张的韵致深深吸引,于是开始了长时间的临习。二十多年的时间转瞬即逝,好大王碑的书法意义凸显出来,其历史意义也引人关注。它涉及了中国东北边疆史,涉及高句丽历史,涉及书法史,受到中国、韩国、朝鲜、日本、俄罗斯等国学者的重视。

我拟好大王碑笔意的书法条幅被装裱起来,悬挂于万寿台创作社三楼的廊柱上。在平壤逗留期间,常去万寿台创作社,也常能看见自己的拙笔。写字的那天晚上,小金在他开的饭店宴请我们,席间,金成民向我敬酒,并说:你写的字我明白,我们会自强不息的。我没有说什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并与金成民紧紧握手。

金成民是朝鲜的著名画家,有“朝鲜徐悲鸿”之称。我看过金成民许多作品,刻画细腻,笔触娴熟,不管是历史题材,还是现实题材,均会以自己的感受,塑造出人物独特的气质。认识金成民,就知道他的画在朝鲜非同寻常,那幅妇孺皆知的“太阳画”金日成,就悬于朝鲜的每个角落,如同天安门城楼中央的毛泽东像一样,具有某种不可挑战的象征意义。

据说,金成民还画了一张画,已经是国宝级的画了,秘藏深宫,不易得见。

那该是一幅什么样的画呢?我猜测着,焦急地等待拜观画作的那一天。

在北京与金成民见面,那一天我们在朝鲜人开的饭店里吃饭,喝了酒,情绪高亢,我就想起这个问题,便问他的“巨制”画了什么。提到这个问题,金成民放下筷子,表情凝重起来。他看了一眼小金,一口气说了一番话。经过小金翻译,我了解到金成民谈话的内容。那是一幅关于金日成的画,画幅巨大,画了金日成出殡的场面以及全世界人民对金日成的追念。

其实,我想到了这一点。朝鲜人对领袖格外爱戴,甚至在一种特殊的情感里将自己迷失掉了。我们也有过这样的情感经历和心路历程,即使是今天,我们在反思中仍有这样的“情感”和这样的“历程”。不管是文学界、电影界,还是美术界、音乐界,这样主题先行的作品并不少。

我对金成民说:我很想看到这幅作品。

金成民说:到平壤时,会让你看看。

至今,我没有看到金成民这幅画的原作。金成民奇妙的画笔和对复杂场面的高超处理,我只能在想象中感受了。好在金成民送给我一本画册,其中收录了这幅画。这本画册汇集了万寿台创作社创作的美术、雕塑、瓷器、宣传画等作品,还收录了若干张金日成和金正日视察万寿台创作社的文献照片。从画面所表现的内容和繁多的人物,我不敢对这幅画的幅度做出判断,但我相信,这幅画将有数十米之长。

这幅画的主角是金日成,主题是朝鲜与世界人民缅怀金日成。

1994年7月8日,金日成在平壤逝世。无疑,这是世界重要的新闻和事件,更是朝鲜人黑色的一天。

领袖之死,自然会催动艺术家们的创作热情。

1976年毛泽东逝世,我傻哭了好几天,哭疲倦了,才知道地球依然转着。对于画家们就不同了,他们以此为契机,画领袖,画井冈山,画天安门,极力表达艺术家们的悲哀。朝鲜与我们有相同之处,金日成逝世,自然会被体制内画家看成千载难逢的“创作”机会。

画这样一幅画,金成民是主动画的,还是领取的创作任务?我问过他,可惜,没有答案。这么一幅“巨制”耗费了金成民多少心血,只有金成民能够回答。看着都累,何况挥笔画之。

这幅画分几部分,其中一部分描绘了金日成死后,金正日化悲痛为力量,与朝鲜人民一道经历着巨大的痛苦。金正日站在画面中央,他的四周站满了朝鲜军人、知识分子、儿童、工人、农民。他们带着黑纱,端着遗像。金正日表情凝重,大义凛然,戴一副眼镜,目视前方。此时,阴霾密布,电闪雷鸣,大雨如注。群众举着标语,抬着花圈,扛着旗帜,哭天抢地,痛不欲生。在蓝色、黑色为主色调的画面上,人们的目光向金正日集中,似乎是请求领袖的救赎,期盼救星的降临。金正日搂着弱小的儿童,目光坚定,表情严肃,对金日成以后的朝鲜似乎胸有成竹了。

这是朝鲜画。有着恰到好处的透视关系,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凄凉、哀婉的情绪,坚定不屈的革命信念。

还有一部分描绘了为金日成出殡的场面。画面中央是金日成的遗像,这幅遗像就是有名的“太阳画”,此时,竖在一辆大轿车的顶端。车队从金日成工作、生活的地方万景台驶出,画面纵深处依稀可见那几栋巍峨的建筑。道路两侧是悲痛欲绝的群众。有的人站立着,哭瞎了两眼,有的人跪倒了,以泪洗面,有的人手指苍穹,呼唤领袖,有的人捶胸顿足,不知所措。令人心动的是几位少年儿童,他们跟在灵车的后面,一脸胆怯,满目愁容,追逐着远行的汽车。

如此之众的人物,是画家的难题。然而,金成民以自己的绘画天赋,惟妙惟肖地画出了数百人不同的姿态,悲伤的表情。我想,如果金成民为这幅画写创作谈,一定会说,是领袖的感召,是领袖的鼓舞,是领袖的教育,更是领袖的伟大,才使自己产生了巨大的创作冲动。

这组画的第五部分颇具“后现代”的意趣,值得一赏。这一部分描绘了金日成死后,世界人民的“悲伤”之情。中国人在天安门广场降半旗志哀。广场前,摆放着花圈,中国军人脱帽哀悼,朝鲜族人捂着双眼,表达哀思。韩国人悼念金日成的队伍遭到韩国警察的阻拦,双方发生了冲突。面对警察,追悼金日成的韩国民众举手抗议。俄罗斯人齐聚红场,手捧花束,垂首默哀。悼念的人群,有官员、军人、妇女和孩子。非洲某国群众骑着骆驼,捧着金日成的遗像,哀容满面。骆驼脚下是跪倒在地的群众,拿着经书祈祷着。东南亚某国也是一同跪倒,面对香炉,双手合十,低头悼念。日本人也悲伤了,他们穿着和服,仰天长叹,为金日成的离去流下了痛苦的眼泪。

我突然感觉到,金成民创作的是大型壁画,有可能安置在锦绣宫金日成纪念馆里。

看着这幅极具浪漫主义的画作,我不能不说,金成民太有才了。

但是,我还是有几个问题想问金成民,这幅作品有生活来源吗,尤其是外国人悼念的场面,是根据照片画的吗?然而,我最终没有问,可能是我被金成民高超的技法所折服,见到他时,忘记了这些问题。但愿是这样。

在世界美术史上,许多名作都是靠技法取胜的。我们的敦煌壁画,中世纪的教堂壁画、宫廷画,还有沙皇时代的人物肖像,扁平化的题材并没有削弱他们的熠熠光芒。同样,这幅画经历了一百年,也是弥足珍贵的艺术精品。当然,其历史背景足以让后人费尽心思进行阐释的。我相信,金成民会不朽。因此,我以自己的书法作品换来了他的自画像。我自鸣得意。

朝鲜著名画家邀请展,是2007年北京美术展览的亮点。围绕展览的行政工作有序地推动,对朝鲜画的研究也悄悄开始了。在平壤,到万寿台创作社商谈工作,偶尔也买几张画带回北京,有的送朋友,有的换了当代画家的画作。不过,有一张油画一直藏于箧内,不愿示人。我不是小气的人,许多名家书画随手送人,只是对这幅画情有独钟,一直存放在家里把玩。

这幅画是谁的作品,又画了些什么呢?

作者并不出名,是普通画家的作品,宽约132厘米,高83厘米,人物画,颇主旋律。

朝鲜的油画让我大吃一惊,超写实的能力,刻画人物的精细,绝对是世界一流。朝鲜本科的油画教育需要7年修完,据说,这样的教学体系全面照搬前苏联。我没有考察过前苏联的美术教育体制,对于这种说法的真实性不好评价。但是,我确确实实欣赏了数百幅朝鲜的油画,朝鲜油画家探析历史的兴趣,大场面的协调,对领袖人物的痴迷,甚至对世界的独特认识,震撼了我,更吸引了我。

这幅画的名字叫《博弈》,切合画面,也直奔主题。画面近景是朝鲜的少女围棋手与美国成年围棋手对弈。一旁是围观者,这些被惊呆的围观者,大多是西方人。看来这场对弈的地点是在朝鲜以外。画了17个人物,每个人被棋盘上的激烈厮杀所左右,姿态不同,表情各异。我被对弈的两个人所吸引,被那个稚气未消的少女眼中的成人眼神所震惊。她的右侧立着一面朝鲜国旗,高光下的少女一如成年人镇定自如,直视对手。一定是下了一手妙棋,对手惊慌失措了,托腮深思。美国棋手显然是对手的长辈,穿一件蓝色的西装,卷曲的头发泛着金色的光芒,脸色暗淡,不知路在何方。裁判认真记录,围观者有的惊诧,张大了的嘴,久久不能合闭。有的闭目沉思,有可能在心里回味着某一手妙棋。还有新闻记者,他们抢拍对弈的场面,那种激动的情绪,仿佛是在抓拍突发事件。

我喜欢这幅画。但没有表露出来,是在临行的时候,我提出要买这幅画,由于我在这里有面子,他们没有犹豫,顺利成交了。我像一位考古学家挖掘到一件可以证实历史的文物,面对《博弈》,有了如获至宝的感觉。拿到北京以后,凡朋友来,我就会展示《博弈》,请大家欣赏。我说,这幅画体现了朝鲜画家的油画创作能力,更展现了当代朝鲜人的精神状态和思维特点,不管是从绘画技法,还是从画作的主题,都会引起我们的深思。比如,艺术作品在表现民族自豪感时,惯常的手法是抹黑对手,甚至是不顾及生活的真实,来创作“高、大、全”式的“艺术的真实”。遥想当年,我们的电影作品,无不是把反面人物写成白痴、傻瓜。陪伴我们成长的《地雷战》《地道战》,现在想来,让人哭笑不得。

好在电影、文学、绘画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区别。绘画可以抛开主题一类的问题,从技法的角度进行欣赏。这一位画家政治立场的激进或落后,不会从根本上否定他的创作能力,就好比为宗教服务的那些类型绘画作品,依旧具有重要的价值。

收藏《博弈》,收藏的不仅仅是一幅画,而是人类精神历程中的一种状态。我不能无视这种状态,我必须面对这种状态。

朝鲜当代著名画家邀请展,展出了一百余幅油画,其中两幅超写实的作品吸引了许多观众。一幅是《葡萄》。朝鲜画家以特有的笔触,在画布上复活了在山野中成长的葡萄,凌乱的枝蔓,饱满的果实,充满了生机与活力。若隐若现的浮灰环绕着微微摇动的果实,再现了自然中的生机。另一幅是《老虎》。在朝鲜人看来,虎是一个民族威仪四逼的图腾。中国著名的朝鲜族诗人南永前在其《虎》中写道:

归山守山护山

为山中之王

为山中之神灵

即使血与肉被风雨腐蚀

骨架不倒

威风不减

凛气不消

于毒蘑散发温馨之莽林

于黑鹰携来血腥之岩顶

虎虎虎

有一双蓝色的眼睛

出自金明植画笔的《老虎》就是在这样的感觉中展开的。冷冷的目光,盯着远方,静止的神态,有着超凡脱俗的坦然。在荒山野岭,老虎孤独地守望,似乎恪守着某一年许下的诺言。金明植对油画的理解让我震惊,他对我说,写实可以使自己看清世界,写意可以让人产生联想。这两句看似平淡,却又意味深长的话,让我感受到世界艺术家的心是联通的。《老虎》是写实的,是超写实的,如炬的目光,在厚厚的油彩里散发着丝丝冷气,老虎背后的岩石,层次分明,画家一笔画过的暗影,有一种沉重的质感。

有多少人赞叹过这幅画,又有多少人想购藏这幅画,已经记不清了。但是,这幅名为《老虎》的画,在我们的展览中的确是一个亮点。

尽管《葡萄》与《老虎》的幅度与张力以及画家较高的影响,会让收藏家对这样的画作垂涎三尺。但是,我却对《博弈》异常的喜爱。它所涉及的一些问题,会让我思索很长时间。

艺术之路崎岖坎坷,功成名就的人多半是中老年人,这是朝鲜美术界的特点。相比较而言,金东环年轻一些,这位画过金正日肖像的画家生于1959年,比我大4岁。

年龄相仿,沟通起来就容易一些。与朝鲜画家们接触,多半是礼节性的,彼此彬彬有礼,相敬如宾。与金东环就不一样了,可以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也可以张口向他要画。有趣的是,我们可以无所顾忌地要画,他可以一如既往地沉默,不轻易出手。同行的张建业说他狡猾,我却自嘲地说,我们贪婪。狡猾也好,贪婪也罢,都是笑谈,可以看做是我们在朝鲜的小小插曲。与金东环的亲密接触,是在小金开的饭店。我们第一次去万寿台创作社谈业务,也把请人吃喝的习惯带到朝鲜,晚上,我们宴请他们。那天晚上金成民、郑昌谟、鲜于荣、金东环,还有万寿台创作社的行政人员应约赴宴。我们围着一张桌子,吃朝鲜餐。朝鲜餐不难吃,只是比中餐单调,无非是明太鱼、鲜蔬菜、酱汤、烤牛肉、鸡蛋。可选择的余地不大,吃起来却津津有味。平壤的制酒业不敢恭维,酒精度数极低,有点像兑水的白酒。我曾带回两瓶平壤烧酒,大张旗鼓地喊来朋友品尝,仅喝了一口,一位颇具幽默感的朋友亲手把酒瓶的瓶盖拧上,推到我的面前,说:太好喝了,你拿回家自己品尝吧。然后是一阵哄堂大笑。同行的李先生、金先生是中国的朝鲜族人,酒量惊人,也当然好饮。我们打开一瓶茅台,与朝鲜朋友们举杯祝愿画展的成功举办。那一天我们沉浸在独有的情绪之中,想象着未来的画展该是什么样的展览,期待着朝鲜画家对中国的访问。情绪高亢,自然歌之舞之。李先生有一副好歌喉,他用朝语唱的《金日成将军之歌》,把宴会推向了高潮。当一个高潮平息后,金东环站起来,他表示要唱一首歌,献给中国朋友。我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歌,但熟悉歌曲的旋律,有可能是朝鲜某部电影的主题歌。金东环唱歌的时候,我仔细打量着他。金东环脸庞瘦俏,皮肤红中透黑,身材高挑、上倾,像舞蹈演员的体型。从外观看,他的年龄四十出头,其实,这一年他已经是四十八岁的人了。在朝鲜画家中,他最显得年轻。后来我们了解到,他是朝鲜功勋艺术家中最年轻的。

他唱歌的时候,小金告诉我,在平壤我们所见到的与金日成并排悬挂的金正日的像就是金东环所画。这句话,让我再一次打量起陶醉在歌声中的画家。画领袖像,是政治任务,对画家的要求自然苛刻。尽管我们在市场经济中跋涉了许多年,对“政治任务”一词觉得陌生,其实,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的“政治任务”依旧“鼓舞”着我们,使作家、艺术家们为此奔走呼号。

金东环回到座位上,我向他敬了一杯酒。两个酒杯重重碰到一起,然后被我们一饮而尽。金东环握着我的手,说了一番感激的话,并请我在方便的情况下看看他的作品。我说看过他的画,那幅金正日的肖像画和金日成的肖像画,有可能是我在平壤同一时间看到的朝鲜画。这番话,拉近了我与金东环的距离。于是,由小金翻译,我仔细询问了他学画的经历。1977年,金东环考入平壤美术大学,苦修8年,于1985年毕业。毕业以后,金东环两次参加在日本举行的北南统一美术展,作品也多次到中国展出。1997年,金东环接到创作金正日肖像的任务,激动之余,开始研读金正日的传记文章和材料,以使自己的心更加靠近领袖。历时6个月,金东环完成了任务,受到有关部门的表扬,并获得英雄称号。我问他见过金正日吗,他说见过,合了影,但没有说话。

与他谈起朝鲜画的问题,他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他说,朝鲜画必须表现民族生活,包括民俗、乡情。朝鲜画必须重视人物的性格,重视色彩。他不客气地对中国画提出了批评,他说,中国画生动,但色彩反差不大。金东环还谈到创作与生活的关系,他对我说,画家必须到群众中去,把群众当先生,可以学到许多在书本中学不到的知识。画家的画笔,一旦离开群众,与生活必然割裂开来,使画家孤立了,所画的画也就不被群众喜欢了。

金东环讲到这里,我笑起来。他问我笑什么,我说你特别像刚刚参加了延安文艺座谈会,刚刚听完毛泽东的报告。他不理解我的幽默,木然地看看我,独自喝了一口酒。

停顿了片刻,金东环说,我会为在北京举行的画展画一幅与奥运会有关的画。

我的眼睛一亮,忙说:这个构思很好。

他肯定地:你再来平壤时就会看到。

金东环没有食言,我再一次前往平壤时,的确看到了他的作品《北京奥运》。这是一幅高150厘米,宽70厘米的朝鲜画。画面是一群孩子,其中有白人、黑人,当然也有中国人、朝鲜人。这群孩子有着阳光一样的笑脸,他们举着北京奥运的旗帜,高兴地看着我们。六个孩子,又是不同的人种,在金东环的笔下生动、活泼、自如。

这是金东环为北京奥运会画的,是为中国画的,我感到非常的高兴。当时,我想把这幅画带回北京,金东环说,过几天他们会去北京,他把这幅画亲自送去。我不知道金东环为什么这样做,我理解的就是金东环想用这幅画表达自己对北京奥运会的祝福。

2007年的夏天,朝鲜著名画家邀请展在北京如期开幕,金东环的《北京奥运》摆放在炎黄艺术馆的显要位置,吸引了大量的观众。有一天,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系的一位研究生看了这幅画,专程找我,询问这幅朝鲜画是不是画展组委会特意安排的。我向他介绍了金东环,也向他介绍了这幅画的创作过程。这位研究生感叹地说:朝鲜画家很时尚嘛。此话是褒义还是贬义,我不知道。

画展组委会的朋友们一致认为金东环的《北京奥运》有现实意义,尤其是在北京奥运会开幕前夕,能看到朝鲜画家的祝愿绝对是一件开心的事。展览期间,这幅画先后在《美术报》《中国书画报》等媒体发表。金东环精湛的笔触,独特的构思,博得了读者的称赞。

在北京举办的朝鲜当代著名画家邀请展结束后,我们又去深圳举办了朝鲜当代著名画家精品展,金东环的《北京奥运》名列其中。深圳何香凝美术馆也一眼看中了这幅画,他们制作的大型展览广告牌,把这幅画作了衬底。那是一块30米长的喷塑,在何香凝美术馆大门的右侧飘逸而下,醒目的《北京奥运》给深圳的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后来,金东环又画了一张取材北京奥运会的朝鲜画,参加了在北京举办的艺术博览会,画作刚刚亮相,就被一位不愿留下姓名的收藏家买去。那一刻,金东环觉得自己的艺术离北京很近。

有关朝鲜画在中国的展览告一段落,但我们与朝鲜画家的交往并没有中断。我断言,金东环将是继郑昌谟、金成民、鲜于荣之后,最具有代表性的朝鲜著名画家之一。为此,我们乐意关注他,研究他,也计划在中国为他举办个展,使之成为中国人了解、喜爱的画家。

2008年的春天,我在平壤再一次与金东环见面,谈及他的个展,他很高兴。这时候,小金也开始注意他了,不断买他的画,似乎金东环是一只成长性极强的潜力股。的确,金东环用功,也有才华,的确是一只潜力股。

2010的春天,我再一次思考这个老掉牙的问题,即文学与政治的关系,艺术与政治的关系。记得上世纪的80年代,对这样的问题我们进行了深入的剖析,也得出了结论性的成果。可是,这样的问题又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文学艺术的工具性一天天加强了,作家、艺术家的犬儒意识也一天比一天严重了。以往我们所强调的作家、艺术家的主体价值已视而不见了。“当一级作家不断增加的时候,为什么我们的文学作品却苍白了”,这是我在一个时期对自己的诘问。

欣赏金成民的画,欣赏《博弈》《北京奥运》,从对领袖的无限热爱,简单的民族主义,直至对国际体育活动的关心,朝鲜画家内心世界的细微变化,让我感受到一个民族正在走向自信和理性的彼岸。

年轻的金东环无疑是朝鲜的希望,就好比刚刚落幕的第29届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是中国的希望一样,一位艺术家和一场运动会奇妙地在同一时空里相遇了,这样的相遇自然会产生新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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