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忙里偷闲读小说

时间:2023-06-01 16:30:53 手机站 来源:网友投稿

由于种种原因,读小说于我已越来越成为一件比较奢侈的事情。但2014年一不留神,我却读了十多部小说,它们构成了我2014年读书生活的一个声部。

这些小说应该是从刘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莲》(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读起的。记得这部小说刚一面世,我便拿到一本。而我还没来得及读时,我老婆却抢先读了。读了之后她就对我说:这本小说意思不大,你不读亦可。许多年前就有“多吃菜,少喝酒,听老婆的话跟党走”之说,于是有一年多的时间,这本小说就埋进了书堆。

让这本书重见天日的是一个论坛。2014年初,我接到华中科技大学蒋济永兄的邀请,他希望我参加2014年春季举办的“喻家山文学论坛:日常与荒诞”,而这次论坛的主打作家便是刘震云。犹豫再三,我答应了,于是我找出了《我不是潘金莲》。

简单地说,这部小说写的是一个上访的故事。主人公李雪莲为了证明她不是潘金莲,走上了漫漫上访路,县里的一干人等自然便围追堵截,围着李雪莲团团转。于是故事套故事,人物扯人物,芝麻变西瓜,蚂蚁成大象。但我读完之后,却觉得这是一个讨巧之作。上访应该是一个敏感题材,若想让这部小说安全面世,作者大概得需要动些脑子,这是可以理解的。但过于避重就轻,过于炫耀自己的“拧巴叙事”,小说反而显得虚头巴脑,失去了它应有的诚实。于是我在“论坛”上批评作者,说这部小说的表层结构似乎荒诞,但实际上与真正的荒诞精神还存在着不小的距离,甚至有点“为赋新诗强说愁”。

实际上,为了对得起这个“论坛”,我还重温了《手机》《我叫刘跃进》和《一句顶一万句》,也读了读一直没读过的《温故一九四二》(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据说,冯小刚拍《一九四二》赔了一笔,读过小说看电影,我大概明白它赔在何处了。作为小说,《温故一九四二》本来就写得单薄(说实在话,我并不认为这个小说写得如何成功),而电影却想把它做成一道满汉全席:日本鬼子蒋介石,河南灾情白修德;既要呈现逃荒要饭的凄惨,又要表现老蒋不救助的操蛋,各种元素都有那么一点,这样就成了四不像——既不像灾难片,也不像战争片,更不像政治讽刺片(小说中多少有点反讽色彩)。小说原本没有多少故事情节,电影便也只好借坡下驴。但情节太少又太不像话,便只好往里塞东西,却又塞得很突兀(如栓柱被日本人杀死,很难构成一起悲剧性事件)。凡此种种,都让这个电影变得看头不足了。

看来,并不是所有的小说都适合拍成电影的。当年冯小刚在刘齐的《老吴太太》面前急流勇退,说明他已深知这个道理。但这一次,他却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奋不顾身地跳了下去。

动身去参加这个“论坛”时,得知马尔克斯去世了,于是立刻从书架上抽出《霍乱时期的爱情》(南海出版公司2012年版),路上便读起了这部小说。

这是杨玲翻译的新译本。实际上,我手头早就有一个漓江出版社(1987年版)的译本,但不知什么原因,我却一直延宕着对它的阅读。而当这个新译本面世时,我又买回一本,那似乎也是在为阅读这部小说做准备,但我依然没有找到读它的时间。有些阅读可能需要契机,但万没料到,这个契机居然是马尔克斯之死。

我在“论坛”期间读了大半部《爱情》,回来之后又在网上搜索,发现有个老译本(蒋宗曹、姜风光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口碑不错,后80页便读起了这个译本的电子版。在我的对比阅读中,新译本似简洁明快,而老译本则更有文学色彩,我甚至从中读到了一种旋律和节奏。当然,无论是新译旧译,自然都是来自于马尔克斯的生花妙笔。他把一个爱情故事叙述得如此绵密、饱满、荡气回肠,确实让人看到了大师的风范。如果说2014年的小说阅读有哪本给我带来了真正的文学享受,那一定是非这部小说莫属了。老译本的译者前言说,这是马尔克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的第一部作品。问世之前,人们便翘首以待;面世之后,首印120万册,轰动了整个拉美世界。由此我便想到2014年10月莫言在“讲述中国与对话世界:莫言与中国当代文学”国际研讨会闭幕式上的简短发言。他说,2015年上半年要谢绝一切邀请,找个地方写东西,无论写长写短,都要把这个东西写出来。这个表态很坚决,估计许多人也是翘首以待。那么,就让我们翘首以待吧。

2014年4月初,一位朋友拉我去看《归来》的看片会。而当这部电影公映之后,关于《归来》与原著区别不小的声音又不绝如缕,于是我决定读一读严歌苓的《陆犯焉识》,看看区别究竟何在。坦率地说,前几年读过《金陵十三钗》之后,让我对严歌苓的写作产生了怀疑。在那部中篇扩写成长篇的作品中,电影化的元素密密匝匝,它恰好落入了茂莱的批判之中:“肤浅的性格刻划,截头去尾的场面结构,跳切式的场面变换,旨在补充银幕画面的对白,无需花上千百字便能在一个画面里阐明其主题。”(《电影化的想象——作家与电影》,邵牧君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9年版,P306)。而也就是在那时候,严歌苓说以后要写出一种“抗拍性”的作品。捧起《陆犯焉识》我就想,这是一部“抗拍”之作吗?

我买的这部小说是2014年推出的新版,装帧设计已经过《归来》的重新包装:封面上巩俐(冯婉瑜)与陈道明(陆焉识)执手相看泪眼,里面则有七、八幅《归来》的彩色剧照,所有这一切都意味着小说与电影的内在关联。但小说读进去却还是让我有些吃惊:结构很讲究,语言也不错,而且作者有意控制着叙述节奏,把“老几”的故事讲得舒缓自如。可以说,正是这部小说改变了我对严歌苓的印象。

在“跨越文化的思考与超越性别的书写:北京师范大学驻校作家严歌苓入校仪式暨学术研讨会”上,我见识了诸多评论家和作家对严氏小说的夸赞。陈晓明说,严歌苓的写作具有教材性和示范性。格非说,通过调查写小说,严歌苓深谙此道,这可能是当今最先进的一种写作方式。这么说,严歌苓能写出题材各异的作品,主要是因为她精通小说写作技术。在这个意义上,莫非她就是本雅明所谓的“作为生产者的作家”?

带着这个疑惑,我走进了《小姨多鹤》的阅读中,那也是这次会议大家提得较多的一部小说。也许,再多读几部严歌苓的作品,我就能对这个作家的写作有个整体判断了。

对于写作技术,浦歌显然也在孜孜以求,精益求精。浦歌是我当年的学生,前几年恢复联系后,他便不断给我和聂尔群发邮件,透露他的写作计划,谈论他在写作时的犹疑、困惑和豁然开朗之后的兴奋与欣喜。而视角、氛围、形式、标题、风格、声音、速度、结构等,都是他思考的内容。他完全沉浸在他已经写作和即将写作的小说世界里,他也雄心勃勃地想写出最好的小说。在2014年8月的一次来信中,他说他大致清点了一下,有十个长篇和十个中短篇已在他的写作构想中,“长篇里有三个比较活跃,但标题依然没有想好,先后琢磨了几十个,都没有贴切和合适的。相比之下,中短篇的标题好起,长篇的标题意味着更多的东西,似乎紧紧扣住了一个暗中或者明显的穴位,或者具有全部的映射,覆盖了整个长篇的空间。有时标题意味着暗示了小说的结构和线索,主题和意图。起得不好的标题,会无形中缩小长篇的意涵和尺码,甚至影响到创作。”——窥一斑而见全豹,这就是浦歌经常向我们念叨的小说做法。

就是在这种频繁的通信中,他告诉我们长篇小说《一嘴泥土》已修改得差不多了,即将出版,于是我让他发过来这部小说的电子版。

读浦歌的这部小说,那里面一点一滴渗透出来的疼痛、耻辱、窘迫和羞愧让我不时惊悚。我能够意识到他想表达什么,却居然一下子说不出个所以然。更让我吃惊的是他的写作技术,因为主人公大学毕业后回家一个多月的“劳动”并没有太多的故事情节可言,但浦歌却不但把它抻开了,而且抻得如此丰富、饱满。于是我对他说:“这是一个很‘高大上’的作品,或者也可以说是一个土气和洋气结合得很好的作品。土气是说它的泥土气息,进入到了真正的乡村世界;洋气既是指写法,也是指主人公不时回到种种外国名著中寻找相应的感受。它们穿插在乡村叙事中,很有意思也很有张力。”我还说:“这个小说显示了你强大的叙述能力、描写能力和心理细节的感受和把握能力,尤其是后两者似更突出。那些景物描写的文字让我觉得有点屠格涅夫的味道(不知对不对)。现在好多作家基本上是只叙述不描写了,尤其是不做景物描写了。久而久之,这种能力就要退化,而你恰恰在这方面体现出一种优势。主人公的心理抓得很准,那种一闪念的东西,转瞬即逝的东西,非常微妙的东西,你把它捕捉住且固定下来了,很不容易。……语言也好。叙述语言给我的感觉是很文气,优雅且绵长,里面有一种劲道;人物对话是你们那里的方言土语,地方性浓郁,也是乡村世界的一种风景。”

在最近的一次邮件中,浦歌告诉我和聂尔,《一嘴泥土》将在2015年1月由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不知出版之后,读者又会如何看待他的这部小说呢?

一个很偶然的原因,我读开了季栋梁的《上庄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立刻对我的这位同龄人心生敬意。季栋梁应该是那种实实在在的作家,他深入到荒凉、凋敝的乡村世界,对中国最底层的教育问题和贫穷问题进行了一次全景式书写。于是我写出《现实主义的冷峻与理想主义的温情》(《文艺报》2014年6月18日)一文,对这部小说予以充分肯定。当然,我在阅读时也有一些不满足的地方。比如,小说中全是好人善人,自然无法组织起矛盾冲突;中篇拉成长篇,一些地方便显得拖沓臃肿;当作者直面“扶贫”这个题材时,正能量澎湃因而政治正确,却因此弱化了小说的批判性和文学性。所有这些,都意味着这部小说还不是尽善尽美之作。我在那篇文章中说,《上庄记》延续了赵树理“问题小说”的思路,但“问题小说”本身也是成问题的。而如何突破“问题小说”的框架,或许是季栋梁和他的同道们需要长久思考的一个问题。

但是,我不知道方方是否思考过这个问题。方方是一位优秀作家,这是我当年读她的作品时留在脑子中的一个印象。2013年底,我听好几位朋友说《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写得好,便开始惦记这部作品。在之前的“喻家山文学论坛”上,我终于见到了方方本人。她笑眯眯的,握手时还跟别人说,她与我是微博上互粉的微友。这一面之交,寥寥数语,又让我想起了涂自强,于是我决定把这本小说找过来。

我是在2014年7月30日深夜两点读完这部小说的,那一晚的北京下着大雨,涂自强的故事也令人揪心。出身贫寒的涂自强从上大学开始便开始了打工赚钱的生涯,三年多没敢回老家。后父亲被修路迁坟之事活活气死,他回去奔丧,错过了考研。大学毕业后他把母亲接到武汉租住的小房子里,自己四处奔波找工作。他在困顿忙碌中得了不治之症:肺癌晚期。在绝望中,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把母亲安顿好之后,他谎称公司要派他到美国学习,然后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的视线之外。

在这部小说中,方方的问题意识无疑是浓烈的,她似乎是想通过涂自强之死告诉世人,在今天这个拼爹的时代里,农家之弟既无爹可拼,社会又堵死了他们的个人奋斗之路。这样,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就不仅仅是他个人的事情,而是变成了一出社会悲剧。但由于这个作品并未摆脱“问题小说”的套路,它便只是呈现了“问题”的严重性,却反而丧失了文学表现的丰富性。在2014年年底的一次小型会议上,与会者又提到了这个小说,邵燕君说,涂自强其实就是一个功能性人物。她的这个说法让我恍然大悟,这就意味着涂自强只是那些“问题”的载体,作者可能是因为“问题”设计出了人物,而并非通过人物含住了“问题”。而当社会问题的公共性过于强烈时,便把文学性逼退到了一个次要位置。很可能,这就是我不大喜欢这个小说的原因之一。

《庆祝无意义》(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我也不大喜欢。昆德拉曾经是我喜欢的作家,但他晚近的作品(如《慢》、《无知》)我却不怎么喜欢了。在《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P155)中,昆德拉认为“小说家有三种基本可能性:讲述一个故事(菲尔丁),描写一个故事(福楼拜),思考一个故事(穆齐尔)。”他本人无疑是属于那种“思考一个故事”的作家。然而“思考”的风险在于,如果作者有意淡化了“讲述”和“描写”,小说就由文学变成了哲学。这时候,小说或许还有魅力,但那已不是文学的魅力了。

《庆祝无意义》似乎就是这样一部小说,这个小说里虽然设计了四个人物,但整体上,却又缺少让这几个人物鲜活起来的故事元素。这样,小说就显得支离破碎,很难让人读进去,而读进去之后,又很难让人形成一个完整的印象。

当然,我们也不妨换一个角度,重新理解昆德拉。阿多诺在研究贝多芬时发现了“晚期风格”。他说:“晚期作品的成熟,并不像人们在果实中发现的那种成熟。它们……不是丰满的,而是起皱的,甚至是被蹂躏过的。它们没有任何甜味、苦味和棘刺,不让自身屈从于单纯的享乐。”(萨义德:《论晚期风格》,阎嘉译,三联书店2009年版,P11)萨义德接过他的话说:晚期风格的体验“包含了一种不和谐的、不安宁的张力,最重要的是,它包含了一种蓄意的、非创造性的、反对性的创造性。”(同上,P5)沿着这个思路思考昆德拉,他后来的作品显然也具有了一种“晚期风格”,其突出特征是枯瘦,简约,越写越短。在阿多诺和萨义德那里,晚期风格更多获得了一种正面意义,但我以为,创造力的下降以及随之而来的技术成熟与思想锋芒的减弱,也会成为晚期风格的重要面向,从而让其艺术作品呈现出一种别样的味道。这种味道中有拒绝,也有爱谁谁的高傲。它仿佛在向世人宣告:我就是这样子了,你看着办吧。

因为担任了“路遥文学奖”的评委,我还读了2014年发表在期刊上的几部长篇,它们是叶兆言的《很久以来》(《收获》2014年第1期),程小莹的《女红》(《小说界》2014年第1期)刘庆邦的《黄泥地》(《十月·长篇小说》2014年第2期),叶弥的《风流图卷》(《收获》2014年第3期),贾平凹的《老生》(《当代》2014年第5期)和阎真《活着之上》(《收获》2014年第6期)。在这些作品中,我觉得《黄泥地》和《活着之上》写得更出色一些。而在最后的终评会上,9名评委中有5人把票投给了《活着之上》,这样,阎真的小说便获得了首届“路遥文学奖”。

但篇幅所限,我已不可能对这些长篇之作一一评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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