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梨魂》,中国的《少年维特之烦恼》

时间:2023-05-19 13:00:35 手机站 来源:网友投稿

徐枕亚,别署东浦三郞,后来为悼念亡妻蔡蕊珠,又署名泣珠生。江苏常熟人,其兄啸亚,后易名天啸,曾考取秀才,枕亚因科举已废,入常熟师范学校求读,卒业后在家乡当小学教员,并寄居蔡府任蔡老先生孙子的家庭教师。那孩子的母亲是一位年青美貌的寡妇,徐枕亚私下与她有过一段恋情,在他离开教职时即告终结。徐枕亚保存着她的一张照片,后来大概她已改嫁,徐枕亚说她不够“圣洁”。

徐枕亚和这位寡妇这段“发乎情,止乎礼”的所谓“圣洁”的恋情,终于使他写出了一本哀情小说《玉梨魂》,这本十万言的骈体文长篇小说,轰动了民初文坛,引出了一批题材与文体同一格局的哀情小说,其中以吴双热(著有《孽冤镜》、《兰娘哀史》、《断肠花》等)和李定夷(著有《宝玉怨》、《莤窗泪影》、《鸳湖潮》等)两人最著名,可是他们著作的成就,都在徐枕亚的《玉梨魂》之下。

《玉梨魂》一炮打响后,徐枕亚接着又写了好多部哀情小说,如《雪鸿泪史》、《双环记》、《余之妻》、《刻骨相思记》、《让婿记》、《鸳鸯花》、《蝶花梦》、《燕雁离魂记》等,前三书且与《玉梨魂》并称“徐枕亚四大杰作”,其实没有一部超过《玉梨魂》的水平。

《雪鸿泪史》的例言中表明:“是书主旨,在乔正《玉梨魂》之误。就其事而易其文,一为小说,一为日记,作法截然不同。书中人物,悉仍《玉梨魂》原本,间有加入者,情节较《玉梨魂》增加十之三四,诗词书札,较《玉梨魂》增加十之五六。两书抵捂处,附注评语,以清眉目。”可是这部与《玉梨魂》并称姊妹篇的《雪鸿泪史》,情节与诗词书札虽有所增加。销路与影响却远远不如,因为《雪鸿泪史》没有比《玉梨魂》更多更深更新的东西能够触动读者。

《玉梨魂》写苏州青年何梦霞来无锡乡村小学教书,住在远房亲戚崔家,崔家有一个老翁,一个年轻寡妇白梨影,一个八岁的孙子鹏郎。有一个女儿崔筠倩,则在外地求学。何梦霞在崔家教鹏郎读书。一天,梦霞见庭前一颗梨树落下了一地白花,勾起一番伤感,便效黛玉葬花的故事,推成一座香塚。不想当晚将欲就寝时,忽然听见窗外一阵幽咽的啜泣之声,急忙披衣窥视,只见梨树下站着一位不施脂粉、缟衣素裙的美人,满面泪痕,悲痛欲绝的模样。又一天,梦霞从学校回来,发觉少了一本自己诗作的稿本,却多了一朵荼蘼花,梦霞心领神会,当即写了一封信,交给每晚来上课的鹏郎,托他带交他的母亲,次日鹏郎带来了回信,从此何梦霞与白梨影的恋爱就开始了。

这一对男女的感情与日俱增,到了非常炽烈的程度,但两人都严守古训,从不敢逾越传统礼教防范的一步。彼此只是通过鹏郎的传递书信诗词,借此表示火热的痴情。两个人很难得见面。即使见了面,双方都拘束着,矜持着,从来不敢吐露心声。有一次梨影病了。梦霞去慰问,两个人也只是双目注视,不发一言,互相流了几滴眼泪,临别各人写诗一首,留赠对方而已。

梨影考虑自己决不能跟梦霞结合,却又决不甘心放弃他,就打算把小姑崔筠倩许配给他,且征得崔老翁的同意,婚事就说定了。可是男女双方都勉强得很,小姑也为这不自主的婚姻而伤心,其实此举使三个人都陷于哀怨痛苦之中。梦霞写信给梨影,责备她“庸人自扰”,表示“欲出奈何天,除非身死日”。梨影为梦霞这种坚定不渝的爱情百感交集,却又不敢触犯传统礼教道德的樊篱。小姑死后一年多,梦霞看破红尘,不过他没有学贾宝玉出家去做和尚,当时辛亥革命的时局为他提供了一个光彩的下场,梦霞投军于武昌起义的战场中,被清兵的炮弹打死了。

“简言之,《玉梨魂》是一个以爱情和自我牺牲为主题的悲剧故事。”这是美籍华人夏志清教授对《玉梨魂》这部哀情小说最概括的论断。夏志清的《〈玉梨魂〉新论》中,不但将《玉梨魂》同《红楼梦》、《花月痕》等古典小说比较研究,还同外国名著《少年维特的烦恼》、《茶花女》等比较研究,提出一些颇有新意的见解。

《花月痕》写一对被疾病与灾难折磨至死的嫖客与妓女的哀情故事。落魄文人韦痴珠患有肺病,随着小说的进展,他吐血愈来愈厉害。他所倾心眷恋的一个妓女刘秋痕,是个多愁善感林黛玉型的柔弱孤女。韦痴珠因其前妾丧生于太平天国战乱,深感人生缘份之无常和不可强求,无意亦无力为刘秋痕赎身,后来秋痕历尽艰辛跳出了火坑,韦痴珠却已病殁去世,刘秋痕痛不欲生,便在月影花树下上吊自尽了!妓女对恩客如此坚贞不渝地殉情,在小说中得到充分肯定。《玉梨魂》选上一个有八岁孩子的寡妇作主角,传统道德对寡妇的束缚远远超过一个风尘妓女,因此思春的寡妇为一个家庭教师殉情,悲剧情质与社会意义显得愈加深刻。而且《花月痕》的人物过多,宴会酒戏的场面过多,也不若《玉梨魂》的头绪简洁,以诗词唱和的细腻描绘见胜。

何梦霞和德国的维特,“都是纯洁而充满理想的情人,注重心灵的交融远甚于肉体的接触。”梦霞和梨影的两次会面,均出于梨影的主动安排,两人见面毫无越礼的举动。维特热爱的夏乐蒂是个有夫之妇,维特最后一次去她家是无约而往,虽然维特也是个追求精神满足的恋人,他却禁不住表现了肉身方面的爱情欲焰,夏乐蒂也不禁有温柔火热的反应。维特两臂紧搂着夏乐蒂,狂吻她嗫嚅颤抖的双唇。可是《玉梨魂》这对情侣,在最诱人的情境下,亦不稍失自制力。这不仅是中外两国时代与社会情况不同的反映,同时也反映出作者徐枕亚卫护传统的心理。

《玉梨魂》写小姑筠倩之死是以她临终前的日记片断出现的,《茶花女》写那位嗜爱茶花患有肺病的妓女玛克病笃时向情人亚猛吐露心意,也同样用了日记片断来表达的。“筠倩绝笔”和“玛克绝笔”这两则日记可以对照并读,有意思的是两则日记写于相同的时代差不多的日子里。而且《玉梨魂》和《茶花女》最后又都是由第三者来宣告男主角的下落情况,作了全书的结束。

夏志清说:“徐枕亚写作《玉梨魂》时,并不知道《少年维特的烦恼》这本书,但他读过林纾翻译的《茶花女遗事》(这第一部林译小说出版于1899年)等西洋名著,显然对徐氏有巨大影响,不仅提供了一位玉洁冰清的西洋女性血泪史的例子,更重要的是,供给徐氏写小说结尾一个直接样本。”又说:“《玉梨魂》是一本让人提得出证据,说明受到欧洲作品影响的中国小说。既如此,研究比较文学的人士,对于《玉梨魂》此书,应该另有一番兴趣。”

《玉梨魂》从文字到内容,具有中国传统小说的特色,据此可见也吸取了西洋小说的养料。徐枕亚二十岁已写过八百多首律诗与绝句,他能用骈体文写小说,也说明他旧学根基的扎实。骈体文写小说始于唐代张鹜写的《游仙窟》,这本小说早已失传,清代光绪年间始有抄本从日本流入,但只落在少数藏书家手中,鲁迅写《中国小说史略》时,还是向沈尹默借用的,直至1928年方有铅印本出版。所以徐枕亚在写《玉梨魂》前,不可能看到《游仙窟》,他看到的是清代浙江嘉兴人陈蕴齐(球)写的《燕山外史》,此书根据明代冯梦龙的《窦生本传》,将宝绳祖遇合李爱姑的故事,演衍为三万一千余字的骈俪小说,统体四六对偶句成文,一时被称为千古言情之作。徐枕亚继承了陈球的写法,并未墨守成现,而有新的发展,他把规格严谨宜于抒情的骈文段落,与弹性较强适合表达对白、叙述的古文段落,两者交差穿插使用,便别具一格。《玉梨魂》写的是才子佳人悱恻缠绵的哀情故事,使用这样的文字更见效果。尤其“五四”前文言文畅通无阻,婚姻不自由酿成悲剧的故事,又最投合民国初年读者的口味,于是《玉梨魂》刚出版就成为畅销书,香港、新加坡等地都有大量翻版。紧接着,就掀起了一股竞写哀情小说的热潮,这股热潮又可分为两支:一支是吴双热、李定夷等完全模仿徐枕亚笔法用骈体文写的;一支是周瘦鹃、天虚我生、吴绮缘等纯用文言文写的,数量都十分可观。30年代初期,顾羽把《玉梨魂》翻成白话,书名《白话玉梨魂》,上海明华书局于1933年9月出版,分上下两册。这也说明原著影响之大,惟文体已旧,想改写白话再来吸引读者。其实原著将偶句堆砌得像座七宝楼台,如“春晖不再,竟教推月而闭窗;长夜未阑,不能照光而烧烛”、“枝枝带雨,憔悴可怜;片片随风,漂零莫定”、“风欺雨溅,玉碎珠沉;倩影不留,残图难觅”。这许多成双搭配的对偶文,一旦变成白话,便趣味索然,乃是吃力不讨好的多此一举。丁玲在80年代纪念鲁迅的文章中,说到她在接触新文学以前,读过不少古典小说与戏曲唱本,接着说:“还有读不大懂的骈文体鸳鸯蝴蝶派的《玉梨魂》,都比‘阿Q’更能迷住我。”

徐枕亚二十岁丧父,他和天啸两兄弟对母亲极尽孝道。可是他们的两位夫人都被徐母虐待至死。起初徐母强迫枕亚与媳妇蔡蕊珠离婚,徐枕亚只得假办离异手续,偷偷将蕊珠接来上海,秘密同居,不久生了一个儿子,她因产后失调,于1923年初夏遽尔去世,徐枕亚有一百首悼亡诗刊布,满纸哀音,自称是以血泪染成的。事有意外,还在北京的刘沅颖(懊侬)小姐本是《玉梨魂》的忠诚读者,对徐枕亚的才华钦佩得不得了,及至读了悼亡诗,益发对徐的文彩与多情倾倒了,遂主动写信给上海的徐枕亚,细诉衷肠,自愿作他的续弦夫人。刘小姐是清末光绪甲辰(1904年)科(中国最末一次科举)状元刘春霖的千金,身份是“名门淑女”,徐枕亚不过是一个寒酸的“洋场才子”,两人之间隔着一堵“门第不当”的厚墙。但因刘小姐的情痴意坚,徐枕亚在受宠若惊之余,也下了非此“弦”不续的决心。在蔡蕊珠去世半年后,徐枕亚便北上投拜在樊增祥门下,作为受业弟子,樊增祥又名樊樊山,清末曾任江宁布政使,护理两江总督,又颇有文名,他叙述赛金花故事谱写的《彩云曲》,哄传京华。樊对徐枕亚的作品也饶有兴趣,许为奇才,倒也乐于促成这门亲事,好在樊与刘春霖素有交谊,由他出面作伐撮合,状元夫妇勉强同意。1924年秋天就假座北京西单报子街同和堂举办了婚礼。

可是好景不常,刘小姐素来娇生惯养,下嫁后原先的一片痴情逐渐淡薄,徐枕亚的穷酸相与酗酒、大烟癖使她的不满与日俱增,而且婆媳之间的关系也未因媳妇的高贵身价有所改善。婚后不久,夫妻两人便分居南北两地。刘小姐回到北京,恹恹不乐,一病缠绵,也就呜呼哀哉了。

徐枕亚一再悼亡,颓丧消极,且有江郎才尽之慨,便悄然返常熟南乡黄泥镇蛰居。

1937年抗战军兴,他在乡下因境遇恶劣,贫病交迫而亡,存年四十八岁。前妻所生一子,无可依靠,便由天啸携往重庆,孩子不听伯父教诲,终日游荡,天啸听之任之,不加管束。其时张恨水亦在重庆,颇不以天啸为然。结果如何,则不得而知了。

注:原名《徐枕亚》,现名为编者所加。录自香港中华书局1990年8月版《我看鸳鸯蝴蝶派》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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