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变手筋

时间:2023-05-10 08:50:32 手机站 来源:网友投稿

夜色像潮水一样从四面涌来。当天地漆黑一团时,人如同沉到了湖底。

老先生坐在黑夜里一动不动,双肩微垂,两眼微闭,身前无案桌,却摆出一副围棋的姿势。每天这个时辰都是这般模样,人就显出几分怪异。

老先生生活很有规律。上午独个儿摆弄围棋,做笔记。这个时候不准任何人来打扰,虽说原本就没有什么人来,但只要有一点点响动,老先生就会发火。火气来得大,还不易消。不易消火的原因,是这一天的功课,再怎么也做不下去、做不顺畅了。

下午总有个和尚模样的来下棋,刮风,下雪,雷打不动。和尚见面的头句话,总是直奔主题:“试试老夫新招!”

年龄小了一两岁,还老夫老夫的挂在嘴上,天天见面,又能有多少新招好试?老先生一脸的笑意浓缩在眉梢,给来人取了个外号叫“出客”。越州土话“促刻”,意谓刁钻古怪,上不了大台面;而“出客”,有点焕然一新、隆重推出的意思。两词音通意不同,不知道叫的是“出客”还是“促刻”,是夸奖还是奚落。

出客每次来,老先生泡茶让座,跟上午的恶煞判若两人。老先生下棋有响动,桌下放一个腰形木桶,盛了热水,两只脚欢欢喜喜地泡在热水中。下一局棋总要一两个时辰,逢到夏天还好,若是冬季,得续十几回热水。出客的思路被打断了,脸上不那么开朗。老先生就鼓动他也做个木桶,还说出泡脚的千般万般好处来。

后来果然,棋盘上刀光剑影,案桌下两桶四脚,一团和气。

物以类聚。出客也有怪习,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奇怪的是,居然出家三次,还俗两回。无论出家还是还俗,酒照喝,肉照吃,一日无棋,就像掉了魂一样。出客和常人的唯一区别,只是头顶上少了一根辫子。但晨起的功课,一点不比常人少。出客每天要刮一次头,用刀刃沿着头顶从前到后、从左到右反复刮两遍,然后换把桃木刀继续刮。轻两遍、重两遍,不轻不重又两遍。桃木刀平时浸在钵头中,撸一把木槿叶,盛上水,用不了多久,液汁稠稠地,清汪汪泛出油来。桃木刀在头顶上一刮,像打了蜡一般,镇日亮晃晃地耀眼。开始还请削发师傅帮忙,后来干脆自己来,天天刮得油光锃亮。不经意,居然连“五十肩”也治好了。出客尝到泡脚的乐趣后,不敢私藏了刮头的秘技,挑逗老先生剪了辫子,试试无(发)法无天的松快——这又是他“促刻”的拿手好戏。

“那不成了一对孪生和尚?”老先生两指捏着枚黑棋,盯着出客的光头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棋子举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去。

此后出客每次来,头一件事先看老先生的头顶,虽没看出什么破绽,老先生的脸色却渐渐泛出红光,一日强于一日。奇怪的是,就连平日上午的做功课,脾气也没以往那么大了。这些细微的变化,出客是不清楚的,但管家心里有数,只是不说罢了。

这天下午出客没来,临吃晚饭时,管家来报屋背后的河埠头,氽起了一具尸体。

老先生去看了看,吩咐先拖到柴房里,回来没吃晚饭,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连屁股都没挪动一下。

夜深时,管家进来点起一支蜡烛,见书桌上放了一沓信件,一封封收起,捏紧了,走出门去。老先生吩咐做事说话不多,一板一眼都写在纸上,用信封套了,让人静静地看,细细地去领会。事情办好了不再过问,若办差了,自然还有信札在,拿出来,一笔一笔去评点。

三更时分刮了一阵风,一团火光冲天而起。老房子失火,救都没法救,孤零零的一座院落,也没见救火的动静。天大亮时有人发现,烧得一干二净的废墟中,能闻到一股尸体的焦臭味。

据说烧死的是老先生。

老先生曾经是个棋待诏。年轻时不可一世,陪皇帝下过棋。后来棋力衰退,拿着棋院的津贴,在京城郊外找个隐蔽的住处,奉命在写一本书。书名是皇帝定的,叫《百变手筋》。老先生遭到意外,想那本书也变成了灰,萎缩在废墟堆里。

没多久,江湖棋坛传出两件事来。一是今冬要招棋待诏,一级级比赛选拔,各路州府报到京城,头十名排整齐了,再由皇帝亲自过招。二是各地都有便衣在密查《百变手筋》,但凡有相似的文字画纸,不论男女老幼,先关后查,查实了,押解京城听候发落。

两条消息一惊一乍。乍的竖起了耳朵想打听详实,做着鲤鱼跳龙门的梦。惊的想塞上耳朵,莫要豆腐掉在灰堆里沾个不干不净。

越州成了关注的焦点。

老先生发迹是从越州走出去的。越州出过棋待诏,自然这次选拔会被上面格外关照。一时,各路高手纷至沓来。这是其一。其二,据说出客和尚也是越州老乡,是监视老先生写书的。老先生死后,出客也失踪了。无论是老先生临死前把《百变手筋》送出京城,还是出客携书潜逃,首选当然是越州。越州又成了重灾区,胆子小的,避之犹恐不及。

阿七头把最后一节藕卖出手,雨点就像鼓点一样敲落在地面上。一眨眼的工夫,泛着泡沫的积水,朝着门槛涌过来。

近水楼茶馆的隔壁,是一家酱油店,有酒和小菜供应,称作“堂吃酒”。没下雨前,卤汁猪头肉的香味,就顺着风儿朝鼻孔里灌。许是肚子饿了,阿七头免不了朝酱油店多看了几眼。

阿七头在看的时候,比猪头肉更诱人的,是店堂里的女子。

那女子大概是老倌的女儿,十四五岁的模样,屁股还没壮实,胸脯已是鼓鼓。乡下人相媳妇,穷人家看脸蛋,富人家也看脸蛋,看的标准是一样的。看完脸蛋还要看身段,就显出浪漫与实用的区别来。穷人家看的是要壮实,能干活。富人家稀罕匀称,比脸蛋还耐看。那时候往往是新娘娶到家,揭开红盖头才知分晓,但说媒的甫上门,不管穷人富人,男方长辈总要问一句:“屁股怎么样?”

屁股壮实的才会生,生得爽快,好继香火。

越州城里的女子有个特点,没成家前臀部上翘,像少女的乳房一样。成家后山峰平坦,开始向两边发展,就是阿七头说的,变壮实了。待生过小孩,又整体向下坠。阿七头没有乡下人的规矩,他喜欢城里少女的屁股,翘翘的,隔着几层裤子看过去,还是要多生动有多生动。阿七头年纪不大,歪脑筋多的是。

阿七头会画几笔,眼光很毒。今天,阿七头的眼光碰到了对手。酱油小西施一眼扫过来,像镜子在太阳下的反光,一晃一晃地,不知是在看白净净的藕节,还是看阿七头这个人。阿七头被看得心扑通扑通地跳,趁着躲雨的混乱,提着空箩筐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酱油店。

近水楼茶馆是个棋馆,东门一带爱下围棋的,都到这里来用茶。阿七头住在东门外的东闸,爱下棋,爱得要命。到茶馆门口卖藕,一是过棋瘾,二是过茶瘾,其三才是卖掉藕挣两个零花钱。

阿七头的围棋,在东闸有点名声,到近水楼来,是想探探城里人的深浅。哪料想,还有好事在等着他。

女子名叫小背心。

二两猪头肉,用荷叶托着,一客小酒,用锡壶装着,小背心把筷子递过来时,阿七头抓住她的手轻轻捏了两下。“哎……还要吃豆腐!”小背心喊。

阿七头吓了一跳,一边赶紧松手,一边拿眼朝柜台上瞄。幸好,老倌忙着张罗没在意,埋头把一碟小葱拌豆腐递上柜台。

小背心把豆腐放到桌上时,手脚重了一点,有几粒葱花随着酱汁,溅在了桌面上。

阿七头没敢鱲嗦,闷着头喝酒,虽然免不了贼眼闪烁,但吃到嘴里的卤汁猪头肉,再也没有刚才闻到的那么香了。

雨停时,酒盅也见了底。阿七头要付账,上下一摸:“咦——”挂在箩筐沿口的一串铜板哪儿去了?这脸丢大了!

老倌厚道,皱了皱眉,憨憨地说:“算了,下回进城,挑一担干荷叶来。”

“他若是不来呢?”小背心问,“得留下字据。”

阿七头恼了,虎着个脸,倒像是别人欠他的。留个字据?倘是胡诌个名字,你知道我是谁?上哪儿找我去?心里想归想,出手却快。只见他伸出三指拿过柜台上记账的毛笔,余下小指和无名指夹了半张包酱菜的干荷叶,小指一松,荷叶飘落在酒桌上,悬着肘鬼画符地挥了几笔,做成一个小品,题上“东闸阿七头”,提起蜡烛在画上涂抹一遍,用烛烟把画熏黑了,取过抹布一擦:“哼!光这张字据,够付你的酒钱啦!”

小背心在一旁看清楚了,荷叶图经烛火熏了抹布一擦,白处变黑,黑处变白。阿七头画的是一角围棋,零零落落有十几颗围棋子,成一道死活题。

小背心会下棋,外人知道不多。近水楼茶馆就在隔壁,不会下棋的,看多了也熟。待打烊后关门落闩,小背心慧心大开,把柜台上的干荷叶,依着自个儿的创意,全都画上了围棋图。

第二天,近水楼的茶客,在酱油店排起了队。一个铜板、两个铜板的什锦菜、萝卜干卖完了,开始卖三个铜板、四个铜板的茴香豆、用腌菜汁煮的带壳花生。醉翁之意不在酒,全都冲着那张干荷叶上的棋谱。个个把咸津津潮乎乎的荷叶纸,藏着掖着偷偷带回家去,当作《百变手筋》去琢磨了。

老先生被烧死的消息传到棋院,说他好话的人,意外地多了起来。

有关老先生最经典的一个传说,是闻所未闻的“三棋大赛”。

三棋大赛并非老先生的创意。

那时的棋院,分作围棋苑和象棋苑两部分。象棋苑的负责人叫贾海图,围棋苑由年长的老先生领头。象棋苑大一些,有七八个人。围棋苑小一些,只两三个棋手。两苑合署,对外统称棋院,临时指定由贾海图说了算。

贾海图能说了算的主要原因,是皇上公务繁忙,好久不下围棋了,老先生逐年冷清了许多。而太子喜欢下象棋,贾海图热络的机会多一些。不光如此,贾海图新近还跟一位传教士学会了国际象棋,技艺如何且不说,在国内也算凤毛麟角。

老先生嘴上不说,心里是不服气的。要不是假小子挑衅,老先生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说。

假小子的绰号,是围棋苑叫响的。一是小子老舔贾海图的屁眼,活脱像姓贾的“小子”;再者假小子通常是指女子,男人娘娘腔,被人不屑。

假小子是象棋苑的,平日仗着贾海图的气势,总想压过围棋苑一头。昨天才跟贾海图学会了国际象棋,一大早就来围棋苑逞能。假小子说得天花乱坠,仿佛懂了国际象棋,连围棋都不放在眼里了,老先生忍了又忍。平日里,贾海图和假小子把老先生当做老朽,还能权充聋子,原谅别人隔行如隔山,忍了也无妨。今日这小子国际象棋刚刚知道个皮毛,竟连博大精深的围棋都不放在眼里了,那已不是个人的荣辱,有关围棋的尊严,终于忍不住,插嘴道:“我和你试试。”

假小子虽说精的是象棋,围棋也有个职业棋手的功夫,在象棋苑除了贾海图,总可以挂个头牌。因此,一直想找机会和老先生较量一番。今天,虽然说的是国际象棋,根子里还是冲着围棋来的。猛听得老先生愿意在国际象棋上和他试试,不由得一愣。老先生要不懂国际象棋,哪敢叫板?若是答应,万一输了,毕竟丢面子;若是不答应,更丢面子。好在年轻气盛,一转眼,把背地里的豪言壮语都调动起来了:“试试就试试,要摆摆两副,一副国际象棋,一副围棋!”

老先生被激怒了,小子竟敢关公面前舞大刀,果然连围棋都没放在眼里,纵当缩头乌龟,也不能忍下这口气去:“三副也成,把象棋也摆上!”

围棋苑的三个同仁,虽说围棋没敢丢,应着象棋走红,都在悄悄研习,也曾偷偷到江湖街头找业余高手试试,没输过棋。象棋苑的没把围棋放眼睛里,这口气憋久了。说时迟,那时快,三张棋桌早已并拢在一起,各放了一盘围棋、一盘中国象棋和一盘国际象棋。

那国际象棋说也简单,取一副现成的中国象棋,其中一个士当皇后,另一个士和两个炮翻个个儿当作兵,连同原有的五个兵卒,刚好八个,连字都用不着改一下。再找一张布画的象棋盘,把楚河汉界折叠了,六十四个方格内间隔涂上阴影,像模像样。

看老先生三下五除二地布置着,假小子明白对手是个行家,底气不足,心里直打鼓。幸亏贾海图不在家,把象棋苑的所有弟兄都叫拢过来,为自己打气。

一时,围棋苑填得个严严实实。好在都是职业棋手,偌大个空间,却静悄悄地,无有声响。

三副棋依次猜先,老先生看出假小子的手在微微颤抖,火气泄了大半,心境渐渐平静下来。向象棋苑的弟兄拱了拱手:“有劳哪位,每局记个谱,作个见证。”

象棋苑的有人愿意,有人怕麻烦不想惹事,看到围棋苑的个个取了纸笔,又怕单方记谱不公,推推让让地总算安排妥当。

这三局棋,从日露树梢到午时过半,一应旁观者都看出了眉目。

假小子的围棋虽说上了档次,毕竟小巫见大巫,输棋应在意料之中。眼见一条大龙被围得水泄不通,看来不是差一路两路的事。

国际象棋只剩下国王孤家寡人,远远地呼唤着两个兵丁却寸步难行。老先生早在贾海图学棋前,已认识了一位传教士,不光假小子不知道,就连贾海图也蒙在鼓里。国际象棋的棋理、战场各不一样,老先生怕同仁知道了分心,围棋苑都无人知晓。

最难于想象的是中国象棋,除了贾海图,假小子起码也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如今却是单车炮对单车马,偏偏一个跷脚相还孤掌难鸣。

假小子两只脚站久了,倒腾着虚汗直冒。围棋输了还好说,毕竟是别人的看家本领。国际象棋输了也无妨,双方都是初学者,赢了只是侥幸。独独象棋是不能输的,此事若被传出去,自个儿砸了饭碗事小,整个象棋苑恐怕都没了往日的风光。假小子咬咬牙,痛苦地放弃了围棋和国际象棋,独独留下中国象棋,还在作最后的抵抗。心想,如能咸鱼翻身,哪怕是和棋,也是万幸!

三局棋虽说只下了两三个时辰,对于老先生来说,犹如隔世。随着心境的慢慢平静,他从假小子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虚妄。岂止年轻时,今天在骨子里,还不是仗着有一技之长一览众山小的念头在?大千世界,芸芸百众,山外有山,楼外有楼,口舌逞一时之快,输赢率一时之性,又有何益!这是其一。其二,且不说假小子,就是自己在失势后,何尝不止一次地想和贾海图在象棋上作一次较量?其实,即便赢了又能怎样?难道还能赢了棋外的大势?看看四周的棋手,自己年长约有一轮,何必得理不让人!

想到这里,老先生就势抓过几枚废子,朝桌上一甩,缓缓说道:“该用膳了。”

天蒙蒙亮,孙天望就来到了近水楼茶馆,挑一个靠门的位置,包了一桌的茶水费,摊开了三副小棋盘,刚好平排摆满一张八仙桌。江湖上也有摆棋摊的,一般都是象棋残局,孙天望摆的却是见所未见:象棋、围棋、国际象棋。棋盘下沿压了一张纸,纸上写着四个字:千里寻师。

门口如同咽喉,进进出出的茶客,都从眼皮底下过。棋摊前围了一拨又一拨人,国际象棋都没见过,个个觉得好奇,却没人敢试一下。

越州是个水城,一条大运河从杭州到越州,由西向东,进入越州像把曲尺拐个弯,自南向北,经苏州、扬州直达京城。和曲尺连通的有两条河道,南是越水河,北是秀水湾,三水环抱,守护着一座水中城郭。

城内四门,按方位分别有四个自然区,最热闹处各有一座茶馆。东门近水楼、南门烟雨阁、西门避风塘、北门落帆亭。孙天望来到越州已有三天,泡了三天茶馆,顺着落帆亭、避风塘、烟雨阁,今日第四天,到近水楼来看个稀奇。

随着孙天望的足迹,三棋寻师的故事,就成了越州的第三条棋坛新闻。

近水楼茶馆南向一排落地长窗,面对着越水河,风光宜人市口又好,来客比别处要热闹。头一拨老年茶客相继起座后,年轻一点的棋客陆续进门。在门口看过三棋热闹,终究没人应战,各各归位落座找老对手,春秋战国又拉开了序幕。

直到天落黑,孙天望没挪窝。

孙天望是个行家,哪是本地人,哪是外乡客,一眼能分出个八九。奇怪的是,凡是外乡客都被一个一个请进了内室,又由掌柜的亲自陪着,一个一个送出茶馆。有的手中还捏着铜板,分明是一天的茶水钱又还给了茶客。那掌柜的长髯及胸,一头银发,颇有几分道骨仙风。每当从门外返回,掌柜总要不经意朝孙天望看上一眼,慈眉善目地,似在向每一个茶客微微点头,又匆匆穿堂入室。

等到最后一个外乡客刚刚起座,孙天望已站在内室门口。原来,掌柜在用言语,悄悄试外乡客的棋力哩!

掌柜似乎料定孙天望会不请自来,丝毫没感意外:“客官,请!”

人未落座,孙天望早一眼看到,一幅画在荷叶上的围棋图,旁若无人地躺在账桌上。

掌柜开门见山:“客官从京城来?”

孙天望以问代答:“掌柜会看相?”

“京官临俗乡,鹤立鸡群,何用看相。”

“请掌柜指教。”

一天来,掌柜就琢磨着怎么向此人开口,客人想听,正好借题发挥:“说到看相,实也简单。择其要点,只是两句口诀:三三得九,九九归一。”

“愿闻端详。”

“先说三三得九。第一个三:一曰初级阶段看形状;二曰中级阶段看气色;三曰高级阶段反相看。”

“后生不解。”

“不管懂行不懂行、入门不入门都会说的是:所谓嘴唇厚,桃花寿;耳朵阔,路数广;额角高,有运道。面相中但凡形状高、大、阔、厚,说的都是这个意思。”掌柜善解人意地笑笑,“客官,你就是百里挑一的好面相。”

孙天望没接盘,顾自说道:“喔,这就是初级阶段看形状,那中级阶段看气色呢?”

“不忙,初级阶段门槛内外的根本区别,是相貌与容貌不能混为一谈,江湖多有误区。比如红颜薄命,红颜是容貌,薄命是相貌,两者没有必然的联系,岂能混为一谈?又比如吉人天相,这就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只有根据天相才能判断是否吉人,不能因为容貌好,就拿种种所谓天相去凑数取悦于人。”

孙天望若有所思:真是老江湖,你的江湖道儿够深的。

掌柜继续说道:“入门以后悟性高,就进入中等层次,便是看气色。历来贫病通用,一个人或遭贫或患病或有烦心之事,脸色是板结的、阴晦的;一家族有病,个个垂头丧气、愁肠百结;一乡村有病,不光人人灰头土脸,且性格乖张、互相猜忌。凡是心有所累,处理任何事务都不会顺顺当当。心有所累,体现在脸上就是气色;影响处事的能力和结果,就是推断。”

江湖上哄骗的多了,能编得如此直白,一句话抖出一个看家包袱,却是从未听说过。孙天望兴致浓了:“若是有福呢?”

“一时之福,会红光满面;长时之福,会气宇轩昂;永久之福,威风凛凛。为甚?气色气色,风者,气也!再也掩饰不住,掩饰了,还叫不怒自威。客官,你就有点不怒自威呢!”

孙天望心头一凛,不露声色继续问:“说了中级阶段看气色,还有高级阶段反相看?”

“不着急,”掌柜的看在眼中,继续说道,“气色还有一个要义,上佳者,一曰红,红主财;二曰白,白主名。客官两耳凝白,虽不知您的大名,一定是个有来头的人物!”

掌柜三次点题,孙天望不能继续装聋作哑:“高人面前瞒也瞒不住,事后自然禀告。”

掌柜也不勉强:“第三是反其意而用之,最难掌握的高级层次。面相上乘者为高、大、阔、厚,对应劣下者是低、小、窄、薄,按理该不吉祥鱲?并非如此,尤其大富大贵者,连老天都不按常理出牌。”掌柜的说到兴头上,居然插科打诨起来,“下巴短,男人女相;外廓柔和少棱角且小模小样,北人南相。在和善的外表下,保不定会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来;眼睛小,盖住了锋芒,若聚光,炯炯如炬,能令人望而生畏,更有持之以恒的定力;嘴唇薄,巧舌如簧,能起死回生啊!”

“这才说了一个三,还有二呢?”

“举一反三,有了脸相,还有手相、脚相……”

“手相有什么说道?”

“纵横交叉,一言难尽。”掌柜信马由缰却欲言又止,“但也有个要义,就是所谓男左女右,却是大相径庭。若是男,尽管左主命,右主运,女则反之。但俗话说,三分命,七分运,男的光看左手,只领会三分,能作数么?”

孙天望知道今天碰到高人了,不能穷根究底随着绕,先拣紧要的问:“难道脚还有相?”

“头痛脑热,生老病死,脚上每一个穴位,都对应着身上的每一个部位呢!”

“什么才是九九归一呢?”

“三个三融会贯通了,还要看质量,所谓外圆内方,内圆外方,都是从皮质、肉质、弹性、手感上推断出来的,那才出神入化,称九九归一。”

“掌柜的到第几层了?”

“不敢,充其量中不溜秋罢了。”掌柜的拱拱手,“客官有何见教?”

“你说了形、气、神三个层次,要论三三,终究牵强……”

“有理。确是老夫忘了说,”掌柜的又拱拱手,“比如将气分三种:钱能生财,财能养地,泛指地之气;权能通神,神能揽天,说的是天之气;三说围棋吧,棋是艺之一,艺能修身养性,替人挣脸面撑底气,称作人气。”

掌柜顿了一顿,又接着说:“客官一团人气,发散在眉宇之间,必有一技之长。可惜,还有些许天之气,凝聚在法令线上,两气尚未相生,却有些须相克……”

“不正应了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么!”孙天望打断了掌柜的发挥,话锋一转,“看来,一分棋艺,能抵权、钱二气,这辈子误入棋途,倒也值了!告辞!”

“请留步!”掌柜道,“客官还有话未说。”

“千里寻师。”

“为何?”

“请罪!”

“不是。”

“你比老先生如何?”

“下了三年,老先生授三子。”出客正在为露馅懊恼,更为贾海图的馊主意窝火,顶尖儿的高手对招,一丝一毫哪能瞒得住?想起三年前老先生确实授过三子,借此帮头块招牌捧捧场,也算长长国人的志气。

“……”大贺小喜子不再多话,回客栈后传过话来,身体不适,想回国了。

贾公公正中下怀,两国领头的各赢一局,谁也没丢面子。

马车送到旅顺口,大贺小喜子意外地见到了一副美妙绝伦的围棋。

这是一副用橄榄核掐头去尾雕刻的围棋,在颜料油中浸泡了,黑子乌黑,白子纯白。最绝的是围棋匣子,用上等楸木制成,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上,钻有小孔,三百六十一枚围棋子,就插在小孔中,正好布满整个棋盘盖。棋盘一模一样,只需将黑白棋子从盖中取下,插入到棋盘上交叉点的小孔中。棋若下完了,盖、盘一合,是个严丝合缝的尺方匣子。

大贺小喜子见了,不由得暗暗叫绝!刚好口袋里带着放大镜,掏出来细看那围棋子,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每一个围棋子上,都是一副精妙绝伦的棋图!这才是真正的、完整的《百变手筋》!

“卖给我。”大贺小喜子满心欢喜,用一口流利的汉语,“多少银子?”

“不卖!”摆摊的是个青年,一口回绝。

“不卖?”大贺小喜子不懂,“不卖你摆这儿干什么?”

“下一局。”青年说,“若我输了,送给你。”

“下一局,你?”大贺小喜子大出意外。

“……”青年点了点头。

“一百两,卖不卖?”毕竟在中国,大贺小喜子还不想赚这个便宜。

“……”青年摇了摇头,不再答话。

“二百两,怎么样?”大贺小喜子执意要买下这副围棋,“三百两?要不,你说多少?”

摆摊的小子,年纪轻轻,憨憨的,抵死不肯还价,还是咬定一句话:“只要你赢了我,这棋便是你的。”

边上过来个更年轻的小子,捧着两手贝壳,帮腔着说:“不卖就是不卖,莫说三百两银子,就是三百两金子,也不卖!有本事,下一局不就成了!”

“一定要下棋?”大贺小喜子问。

“下棋!”青年点了点头。

“下棋!”更年轻的小子先点头后摇头,一脸狡黠。

这诱惑实在太大了,大贺小喜子顾不得开船时辰快到,在门徒中挑了个胜率最高的,吩咐和青年对局。

远远的,汽笛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大贺小喜子带来的另两个后生,跑过来又跑过去,不时和船方斡旋。一头忙得乱了套,一头却静悄悄的,没有声响。

这局棋下了足足两个时辰。终于,棋空摆满,对局两人各各数了一回又一回:日方输了三路!

“唉!”大贺小喜子带着长长的遗憾,离开了旅顺,“中国,太大,太大!中国棋手,太多,太多!”

青年是阿七头。

后来这个更年轻的小子,就是女扮男装的小背心。

不远处,两个和尚袒胸露腹在晒日光浴。没人发现,连小背心和阿七头都不知道,那是出客和老先生,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如果早一天得到消息,你还会不会出走?”出客问。

“既已出家,何必还俗?”老先生答。

“你是在骂人?”

“不,既已还俗,何必出家?”

“你还是在骂人。”

“不,不,是在夸你。”老先生说,“既然从心所欲,不逾矩,出家、还俗两由之!”

“那还差不多。”出客说,“找个地方下一盘?”

“下一盘。”老先生问,“老规矩?”

“老规矩。”出客一点儿也不含糊。

责任编辑 咏 红

推荐访问:百变

版权声明 :以上文章中选用的图片文字均来源于网络或用户投稿 ,如果有侵权请立即联系我们 , 我们立即删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