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回首话胡风

时间:2023-05-03 16:40:19 手机站 来源:网友投稿

新的一年,我想起了三十年前的1978年,正是在那一年,我开始重读胡风的全部著作,重新研究他的思想理论,目的是要论证一直受到批判的“胡风文艺思想”的正面意义和价值,从思想文化方面为胡风“翻案”——翻转这一被颠倒了的“学案”。从那以后,胡风思想就成了我的教学和写作的重要内容。三十年过去了,“胡风冤案”、“胡风事件”都早已成为历史并逐渐被人遗忘。但是作为思想史、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学案”,却并未过时,也不会过时,因为那是一面镜子,不仅能从中照见历史,也能从中照见今天的许多东西;更何况,其中的真假是非并没有真正弄清楚。三十年来,我自己在对待这些问题的认识上,也有发展变化,都需要也应该进行回顾和反思。

恰在此时,胡风的女公子张晓风夫妇应邀到武汉,出席湖北省博物馆主办的“荆楚英杰后人聚会”,会后来看我。谈话间提到当年我访问胡风的往事,晓风说老人很信任我,接连五次长谈并主动将未曾示人的重要文稿給我看,也是一种机缘。由此,更激起了我反思、总结这一切的决心。

1978年,那是二十世纪中国的伟大历史转折,可以说,今天的一切进步和成就都与之有关。没有1978年的转折,近年来高谈的“振兴”、“崛起”、“强国”、“盛世”等等,全都无从谈起。1978年有许多重要的事情,其中最重要又与本文有关的,有以下几件:右派改正,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否定“文艺黑线专政论”,推倒“两个凡是”等等,这都可以归入“思想解放”这个大题目之中。上世纪八十年代兴起的“新启蒙”,就正是从这儿来的。

正是在这种情势之下,我设法搜寻来了胡风的八本论文集,重新阅读,认真思考,为不久就会开展的论辩作准备,当时我料定了必然会有这一天,而且确信为时不会太久。我的这一想法和行动,得到了两位长者的大力支持和帮助,这就是诗人曾卓和左联老作家吴奚如。曾卓是“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吴奚如是胡风左联时期的挚友,他们都是几十年文坛纷争的亲历者,深知胡风事件的内情。当时我们都确信:胡风无罪,和刘少奇一样,终将洗去身上的“莫须有”罪名,而且历史将承认他的思想理论的价值。

认真重读胡风的著作时,我正在教现代文学史,在阅读有关史料论著的同时,写了七八万字笔记,并在笔记本的扉页上写下了一段小引,前面有两句引语:“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这是当时的流行口号。下面接着写道:

胡风的文艺思想是反现实主义、反马克思主义的吗?这个问题一直存留在我的心里,二十多年来一直没有解决。近两年在“拨乱反正”的过程中,文艺上的一些理论问题也逐步得到了澄清,“黑八论”已经不黑了,冯雪峰、邵荃麟、秦兆阳等同志也都得到了平反昭雪。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人们好像忘记了一樁重要的历史公案——这些得到平反的理论家和他们的理论观点,当年受到批判时都有一条重要罪状:与胡风思想一脉相承,继承了胡风的衣钵,贩卖胡风的黑货。如今,这些理论观点都得到了平反,作为与之一脉相承、衣钵授受的胡风思想,究竟应该怎么看?——对此,人们早已在私下里议论了,却没有人出来正面回答这个不能不回答的问题……

1979年7月,吴奚如收到胡风寄自成都的第一封信,知道他已获自由并成为四川省政协委员。我读了这封信,发现胡风不但思想观点未变,而且“主观战斗精神”的昂扬不减当年。接着,全国第四次文代大会召开,吴奚如以“特邀代表”身份出席,在会上提出请胡风出席这次会议的要求,并把问题直接捅到了胡耀邦那里。周扬在向胡耀邦作了汇报和解释以后,回来告诉吴奚如和聂绀弩,说文代会后尽快召开专门会议解决胡风问题;他还承认胡风在文艺理论方面比自己强,在当时的中国无人可比。这表明,胡风问题的解决已经确定无疑了。于是,吴奚如把他五月间写的悼念胡风的文章作了修改(那时有传闻说胡风已死),由我交曾卓转给《芳草》杂志的负责人武克仁、刘烈诚,这就是1980年第1期《芳草》上发表的《我所认识的胡风》一文。这是第一篇公开为胡风说话的文章,很快在海内外传开,吴奚如也因此被人誉为“义士”。在此之前,1979年12月《长江文艺》发表了我的《现实主义还是教条主义》一文,为秦兆阳辩护并点名批评林默涵,追溯左倾教条主义的历史根源。文章发表前,主编删去了与胡风思想直接相关的五百多字。吴奚如把这期刊物寄给了胡风,胡风看出了文章的意图,复信肯定了我的观点和研究方向。我和胡风的交往由此开始,我和其他胡风思想研究者(如徐文玉、王福湘等)的交往也由此开始。

在这整个过程中,我们——包括吴奚如、曾卓以及徐文玉、王福湘等,都是从思想理论的角度研究胡风问题的。“反革命”是“莫须有”,“宗派主义”是对“流派”的恶意曲解,用不着在这些地方花费精力。三十年来,我自己对胡风问题的认识也有一个发展深化的过程,大体说来,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上世纪八十年代主要是“辩诬”,并未超越主流意识形态的框架;九十年代有所超越,着力于梳理、辨析胡风思想与极左思潮的历史纠葛和原则区别;进入新世纪以来,在直面现实并反思历史的同时,先后受到顾准、王元化、王学泰和汪澍白等先生的相关著作的启发,转而从近现代中国社会转型和文化冲突的角度去思考,逐渐有了一些新的认识。

三十年后再回首,不能不承认,还是胡风本人的看法最清楚明白,也最准确、最深刻。1982年我访问他的时候,五次长谈,有问必答,而且主动給了我几个重要提示。后来我在文章里提到过这些提示,却没有把它们联系起来进一步思考。进入新世纪以后,我才逐渐悟出其中的深意,注意到它们之间的联系,从而对胡风的一生及其思想的意义——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有了进一步的新的认识。

这几个重要提示是:一、他明确告诉我:问题主要是思想理论上的原则分歧,不应该纠缠在人事关系和个人恩怨上,当然更不是什么政治历史问题。二、他特别提醒我,说他的理论观点集中反映在《论民族形式问题》和《论现实主义的路》这两本书里,研究他的思想理论,应该以这两本书为依据。三、我最后一次和他谈话时,他要梅志拿出一份手稿给我看,说一共有三份,一份送到了胡耀邦那里,一份在李何林处,这是仅存的底本,要我读后立即送还,切不可丢失。这是一份关于“两个口号”论争历史真相的说明材料,题为“历史是最好的见证人”,全文有十五六万字。我连夜读完,第二天一早就送回去了。

他的这三本论著,关系到二十世纪中期的三次历史转折,转折中发生的三场思想文化大论争。这就是1936年的“两个口号”论争;1940年的“民族形式问题”论争;1945~1948年的关于现实主义问题的论争。以往只把这些看成是文艺界的问题,统称为“文艺论争”,而没有从思想史、文化史的角度去考察其深层的意义和历史渊源。事实上,这几次论争的真正分歧都源于不同的思想文化传统,而且是互相承接、紧密相连的。从这里着眼进行历史考察,不仅能清楚地看到胡风的悲剧的根源,更能找到百年来中国启蒙运动发生蜕变以致逆转的悲剧根源。

现在就从“两个口号”论争说起。发生在1936年的那场口号之争,是多次论争中参与人数最多、历时最久的一次,后来的反胡风、反右派、“文革”以及“拨乱反正”都曾涉及这场论争;反反复复,一直众说纷纭,至今还是一笔糊塗账。以往的文学史都是依照党史的规格编写的,按政治标准进行区分和评价。“两个口号”也就一直在“左、右”的路线是非中被评说。倒是外国人写的中国历史著作,对此有比较切近事实的说法,说这次论争是“个人与组织的冲突”,也就是鲁迅和胡风坚持己见,维护个人的写作自由,与组织意图之间产生的矛盾。这虽然接近事实,却过于简单表面,没有触及论争的实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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