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未都：收藏专家，观复博物馆馆长
有个神话故事，叫“女娲补天”，女娲用什么补天呢？用的是五彩石，为什么要用五彩石？从中可以看出我们祖先的美学追求(图1)。
（1）流传数千年的美丽神话
早期的玉器跟后来玉器的概念有些不同，早期比较宽泛，认为美石为玉，漂亮的石头就是玉。没有后来“玉”的那些温润、透亮的感觉。
有一首唐诗，其中“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出自王昌龄很著名的《芙蓉楼送辛渐》。王昌龄送远行的朋友，说一片冰心在玉壶，表明了他内心的高洁，他的情感，像玉一样。如果他说“一片冰心在茶壶”，听着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我们对玉的情感是逐渐发展，逐渐积累的。
还有一句话，如果双方有矛盾需要化解，就会说“化干戈为玉帛”。玉帛是当时国家之间赠送的贵重礼品，可见玉在历史上的地位。
玉文化是中华民族最早的文化之一，持续时间长，内容也很丰富。以我们目前看到的玉来论，大约有8000年的历史。这非常重要，这是中华民族独有的，从未间断的一种文化（图2）。
（2）玉文化是中华民族与生俱来的文化
玉文化的发生发展大致有四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童年时期，历史学称为新石器时代。
第二个时期，是少年时期，夏商周时期。奴隶社会产生的时候，玉就进入了它的少年时期。
玉的青年时期是什么时候呢？秦汉时期，这个时期的玉，成为系统的玉文化了。
最后一个时期是汉唐以后，玉器就走下神坛，变成了全民普及的一个时期。因为最早时候，玉的等级非常高，王公贵族才能拥有，这从考古出土中可以看出。
这一讲就讲玉的童年时期，新石器时代的玉器。新石器时代，与旧石器时代有什么区别呢？新石器是经过磨制的石器，旧石器是不磨制的（图3）。
（3）“旧”与“新”是人类漫长历史中两个重要里程碑（新旧石器时代的石斧）
磨制石器给早期人类带来的快乐，我们不清楚。但早期人类把石头磨成圆滑时，他们会非常高兴，会有成功感和满足。早期人类的磨制是使它锋利，用这个石头砍砸什么或能切割什么。逐渐才追求美，打磨得很圆滑。由于人类对美的成就感的追求，逐渐演化为人类对玉石文化美的追求。
早期的玉器非常多，几乎在我们的国土上到处都有发现。今天我们只讲最具有代表性的两类: 一个是北方的红山玉，红山文化；一个是南方的良渚玉，良渚文化。
红山文化，在内蒙古的赤峰。红山文化的发现是一个很偶然的事。1908年，有一个日本人，叫鸟居龙藏，这个名字很有意思，注定了他能找到红山文化。他第一个发现了红山文化的玉器，红山文化的玉器中鸟和龙是最多的，你说这事就这么巧。
红山文化，以鸟兽为主，有，有鹰。兽有什么呢？有猪，还有我们的神兽，就是龙。动物造型表明了中华民族原始的动物图腾，比如C形龙（图4）。
（4）图组:“玉文化”蕴含着祖先的智慧（4-1)红山文化:玉(4-2)红山文化:玉鹰
C形龙是红山文化最为典型的品种，华夏银行的标志就取自于红山文化的C形龙。C形龙是长嘴，长鬣毛，有人认为它的早期形象是受马的启发，我们仔细看，嘴和毛有点像奔跑的马。这个比较顺理成章，因为我们北方养马的历史非常久，而且依赖马的历史很长。但另有一种说法，说这个龙的形象是从鳄鱼来的，它也确实像我们的扬子鳄，龙嘴噘起那一块别提多像了。但是有一个问题不能解释，就是红山文化区域内没有发现鳄鱼，古人是怎么受到这样的启发的呢？这还是一个谜（图5）。
（5）有很多说法的“C形龙”确实很美
红山文化离我们很久远，你注意，很多红山的玉器上都带有一个孔。表明了这东西能够悬挂，不管是佩在腰间，还是佩在颈项，都佩戴在身上。但是C形龙，比较大，佩戴在身上不方便。所以有人推测，它是悬挂于某处进行祭祀的。
北京藏龙卧虎，民国时期有一个收藏大家，终身都在收藏重要的玉器。刚才讲了，1908年发现了红山玉。从那儿以后，大量的玉流入了北京市场。他买了很多，其中有两个C形龙，一大一小。大的有多大呢？曲长，也就是周长，是60厘米，非常大了。他买这东西的时候，还没有红山文化这个定义，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是哪儿来的。但知道这是个老物件，就把它买了，一直收藏，一直到了下一代人，才开始有人研究。最后这两个龙，一个捐给了国家博物馆，没搞任何仪式，高风亮节，我们听了很敬重他。另外一个小一点的，他通过拍卖行拍卖了。两件东西属于一个时期，一个捐给了国家，一个改善了收藏者后代人的生活。
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来，收藏是马拉松式的，我们历史上多数的收藏都是跨越几代人，最终有一个归宿。研究它同样是“马拉松”式的，红山文化，从1908年发现到今天整整100年了。所以收藏这件事不能急于求成，我们看不懂的东西，不见得我们的下一代看不懂。
红山文化中还有一种典型的东西叫玉猪龙。它的嘴很像猪，有两个孔可以系绳;它身体像龙，是红山玉的一个特色。猪在我们的原始社会中，是非常重要的财产，比如“家”字，底下这个字念“shi”（室音），就是一个猪。先人认为房子里有个猪才成为家。历史上猪是家里最重要的财产，超过你们家现在的奔驰。由于猪的这个地位，所以玉器中大量地表现猪，我们将来讲到汉代玉的时候讲“汉握”，死者手里攥的东西也是猪形（图6）。
（6）自古至今离不开的“猪”（红山文化:玉猪龙）
我认识一个台湾的藏家，这个人对红山玉情有独钟，认识他很多年了。有一次他来找我，给我打电话，说你到宾馆来吧，我不能去你那儿。因为我买了很多红山玉，拿着不方便。盛情难却，我就去了。到了宾馆，他房间内两张床，一张床他睡觉的，另一张床整整齐齐，码得满满当当的。个头都比较大，这么大个儿一块一块的，有人形的、C形龙、玉猪、鹰，什么都有，满满一床。他说，都是我最近几个月收集的。
看到这儿的时候，我说你这些没有一件是真的。他非常不服气，坚定地说全是沙滩里挖出来的。人家告诉他，说你买一个挖沙机，那里的红山玉就都筛出来了。
他这些红山玉是哪儿来的呢？我说一定是挖沙子的人事先埋进去的，他死活不相信。我说你这东西潘家园就有，他说我恰恰调查完潘家园才去的，潘家园我都看了，绝没有这类东西。他说朋友领我去的，我看了一圈，一件类似的东西都没见着。
我说，这么着，明天就是星期六，我带你去。我带他去了潘家园，直奔那个地儿。我一指，说你看是不是这一堆？他当时就跟瘪了气的皮球似的，他说我上回来的时候怎么没看见这人。我说你上回来是有人带着你，绕开这个人在市场转。那个人做的都是100多元一个，各种样子的，跟他床上摆的一模一样。他不知道有些事情是有陷井的。
假造的红山玉中，有一些是超出历史界限的，就是造假的人没有仔细研究，他看差不多，就造些假货。但是历史上所有的事情都有界限的，简单地说，一定要知道这个界在哪儿。
我们举个例子，比如手机，大家很熟悉。那么，手机什么时候开始普及的？1990年以后。再早一点的手机也是1980年以后，1980年以前中国没有人用手机，撑死了有个步话机。
问题是，5000年以后，如果有一个专家拿着这个手机说，这个是1990年左右的东西，这个人就是专家，他知道这个界限在哪儿。我们看玉是要知道历史的框架，我们一定要知道它框在哪儿。我这个朋友是一个无框的人，所以他看到了那些我看根本不是红山玉的玉，他认为全是真的。
“良渚”就是在浙江良渚镇。发现时间跟红山文化相差不远，是1936年发现的。红山跟良渚比起来，红山玉的动物造型非常多，但是良渚玉的礼器非常多，首推的就是璧和琮。
什么叫璧？外圆内圆，这就是璧，完璧归赵的璧，初始状态就是这个样子（图7）。
(7)良渚文化:玉璧
多年前去杭州的时候，在一个朋友家看到一块璧，非常绿，漂亮！他拿出来给我看的时候，是我和另外一个朋友一起去的，那时候大部分人对良渚文化还不很了解，他身处杭州也不太了解。他说这个东西是我们家传下来的，说多少年前我奶奶腌咸菜时，把这块玉压在上面。我就劝我那朋友，我说这东西你可以买，你跟他商量商量，看他开个什么价，你愿意出个什么价，我给你捏合捏合你就买了吧，很重要的一件东西。我这个朋友跟我说，这个璧里面那个圆孔不圆，有一个台阶，我摸着不舒服。我说这恰恰是它的特征。早期给玉打个洞是非常困难的事，所以它可能一次从这边打，打不到头，再从那边打，中间有一个台阶，有个错位，这恰恰是早期良渚文化的玉器。
琮是良渚文化的另一类代表。琮中间是空的，外方，内圆。有时候它这个方多少带一点曲线（图8）。
(8)良渚文化:玉琮
宋代以前，史书上对琮有明确记载，但是不画图。到宋代以后，干脆不知琮为何物。我刚才说了，是一个外方内圆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样。由宋到清没有一本书能画出图像来，所以人们就一代一代地误传，传到清朝乾隆的时候，乾隆也不认得。宫廷收藏的琮，乾隆都不知道叫什么，乾隆叫它头，乾隆这头也不是他编的。古人说的头是什么呢？是车轴里的一个部件，也是外方内圆，因为只有外方内圆车轮滚动车才能走。
乾隆在宫廷的旧藏中发现一个琮，非常喜爱，就写了一首诗，命令工匠刻在琮的内壁，然后又将一个景泰蓝的芯套在里头，搁在案头插花，插笔。乾隆诗这么写:“头曰汉古于汉，入土出土沧桑更（图9）。”
（9）乾隆皇帝加工改造过的玉琮
他说这个头就是琮，他说它比汉朝还古远。他也闹不清楚是哪时候的，他说肯定比汉朝古点，因为汉朝的玉他清楚。“入土出土沧桑更”，就是记录了历史的沧桑变化。
乾隆是一个很有雅兴的人，他对高古的东西非常感兴趣。我们对乾隆要有所了解，他虽然拥有大量的收藏品，有些是他所不知的。但他愿意探究，他这种精神，还影响了乾隆盛世的收藏风气。
良渚文化有一个谜，是由它的图案引起的，良渚文化中，大量的玉器上都刻着一样的图案。
这个图案叫“神徽纹”，徽就是徽记，神的徽记。图案是对称的，中国古典美学的基本原则就是对称，是第一原则。上面的图案表示什么意思？大致有三个说法:第一，说它是一个人兽合一的形象，人脸，发型，他的两个胳膊，羽化了的胳膊和腿，脚变成爪形，鸟爪形，这是一种说法。它可能代表当时酋长的一个神化了的形象，这是可能的（图10）。
(10)良渚文化:玉琮的神徽纹
第二，说是巫师骑在了一个可以上天的神兽上，上面是巫师，底下是神兽，它的脚是爪形，表示它能飞起来。第三呢，说整体是个大面具，吓唬人的。
整体是一个面具，眼、鼻、嘴上面的是一个帽子，一个饰物。吓唬谁呢？就是吓唬自己。历史有时是一样的，在不认识事物的真相时，大都是自己吓唬自己。
这个图案大量出现，还有一个问题没法解释，就是它的阴刻线非常细，拿什么刻的？我们的历史文明分为石器时代，铜器时代，铁器时代，冶炼出来的东西越来越硬。原始社会没法冶炼，没有金属，那是用什么东西刻的？
后来，出土良渚文化的同时，发现了不少鲨鱼牙。有学者用它做过试验，发现鲨鱼牙齿非常坚硬，可以在良渚的玉器上刻划。有人认为，把鲨鱼牙捆在一个带柄的东西上，可能用这个刻划出图案。还有一个可能，是用玛瑙。玛瑙也算玉，但玛瑙是非常硬的玉。另外，有学者认为它经过火烧，经过火烧的玉软了以后，可以用玛瑙刻划。这就是我们常说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良渚文化的玉大部分都是非常白的，很奇怪，它跟我们后来的玉不一样。一点都不透亮，它有个非常形象的说法叫鸡骨白，跟鸡的骨头一样白。为什么玉会像鸡骨白呢？可能是烧过以后的反应，烧过以后再经过长时间的埋藏，它就慢慢钙化了。我刚才说的那个朋友没买着真的红山玉，就奔了良渚了。他给我拿来的良渚玉比鸡骨白还白，我说您这都是粉笔，一掰就折。我想结果不用说，可想而知。
学习和收藏是认真严肃的事，不能投机取巧。文物收藏有着高深的学问，不是蜻蜓点水式的学习就能学懂的。所以一定要有认真的态度，才能进入收藏领域。不认真学习就要进入这个领域，你依赖谁？
古人的生活，都比较单一，跟今天的生活不一样。我们今天可以去滑雪，可以去听音乐会，去会朋友，各种事很多。古人没有，每天就为一件事，吃饱肚子。古人的生存环境比较单一又比较恶劣，经常面临着自然灾害，凶猛的野兽等等。不能解释各种自然现象，比如雷鸣电闪。今天，大家都了解雷电是怎么回事，但是古人非常害怕，可能一个人被雷劈死了，就产生巨大的恐惧，不知道怎么回事。
产生恐惧的时候，什么东西能给他安慰呢？古人偶然发现，手里攥一块石头，攥一块圆滑的石头，我们姑且称之为玉，就会情绪安定。我们今天也是这样，当你激动、愤怒，情绪比较激烈的时候，手中都愿意抓一个东西。当你抓住一个圆滑东西的时候，你就会有适度的安定。当古人把一个玉抓在手里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这个玉有很大的精神安慰作用，这就是玉给他带来的最原始的好处（图11）。
（11）花样多多的玉猪龙（红山文化 玉箍形器
玉，最早是巫术用来通灵的。巫，要跟神去沟通，中间要有一个媒介，是什么呢？就是这个玉。所以古书上记载，认为灵是灵巫也。以玉事神。
比如红山文化中，有一种箍形器，这个东西中间是通的，没有底。箍形器，红山文化中很多，学者对它的解释不一。这个东西是干什么用的？
历史上有很多东西，我们今天很难准确地解释它。对这个箍形器，有学者认为它就是一个发箍，没有什么复杂的，就跟现在有些女孩子头上的发箍一样。但是这个箍特别大，头发如果都用这个箍起来，会显得非常夸张。也许古人恰恰就运用了这种夸张，使这个巫显得能够通神灵。我们今天看到印第安人的那种夸张的羽毛，夸张的形态，是属于一类的。
这一讲，我们讲的是原始玉器，红山、良渚玉器。红山、良渚玉器已有5000年的历史，主要用于随葬，这个现象在其他国家的原始社会都没有见过，这是我们民族独有的。
进入奴隶社会以后，玉器将会变成什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