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楼台之下的风花雪月

时间:2023-04-30 09:20:18 手机站 来源:网友投稿

摘 要:许地山的短篇小说集《缀网劳蛛》收录了12篇主题涉及婚姻恋爱的作品。它们大多以节制的笔触描写了复杂多变的婚恋状态,为五四时期的爱情小说添上了一抹极淡的玫瑰色。本文试从佛教思想、中国传统礼法影响、许地山个性和五四时期的人文主义精神四个方面,探寻许地山对于爱情婚恋描写趋向节制的原因。

关键词:许地山;缀网劳蛛;节制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7)-02-0-02

许地山曾表示:“爱情就是生活,若是一个作家不会描写,或不敢描写,他便不配写其余的文艺。我自信我是有情人,虽不能知道爱情底神秘,却愿多多地描写爱情生活。我立愿尽此生,能写一篇爱情生活,便写一篇;能写十篇,便写十篇;能写百、千、亿、万篇,便写百、千、亿、万篇。”[1]许地山的创作鲜少出现与婚姻恋爱主题不相关的作品,《缀网劳蛛》作为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集中收录了其早期主题涉及青年男女热恋、中年婚姻纠葛、老年重拾旧爱等多种复杂婚恋状态的小说。在这些作品中,许地山似乎更注重花月之前的风雪,团圆之后的破碎。他以极淡的玫瑰底色理性地勾勒出市井男女人生的烟火冷暖,爱情描述呈现出不瘟不火、哀而不伤的节制美感。

“一说起爱情就害相思病的男女,那一定是疯人院里的住客。”[2]许地山在《缀网劳蛛》中似有意回避男女双方谈情说爱、浓情蜜意和心理纠葛等爱情迷狂状态的描述,对两性之间的情感碰撞仅作基础的逻辑交代,心理描写和关系发展的描摹被淡化。在两篇关于青年男女热恋的小说中,以三言两语便确定了男女双方的关系:“他们二人的感情几年来就渐渐浓厚”(《命命鸟》)[3],“自从祖凤进来以后,和鸾不时唤他到啭鹂亭弹唱,久而久之,那人人有的‘大欲’就把他们缠住了。”(《换巢鸾凤》)[4]作者好像无兴趣将爱情作为一个论证结果小心求证,而是作为一经抛出便可作定理使用的先决条件。在对已婚男女的描述中,许地山更是不吝惜这种“冷淡”。已婚男女大都走入了互帮互助的同志关系和出嫁从夫两种模式,缺乏婚姻应有的相互敬重和体贴互爱。《商人妇》中惜官被夫卖出饱受折磨后将一切归结于命运不幸,《缀网劳蛛》中尚洁认为人不得不补缀生命的网,或完或缺,只能听其自然。此类在场的婚姻背后是不在场的爱情事实。《黄昏后》看似一个特例,男主人公丧妻后仍对亡妻满怀深情,甚至不乏听闻铁马之声便想起亡妻出嫁时脚铃丁丁等细节描摹,但这种深情又被妻子难产而亡、早年流亡、家国沦丧等忧而无告的苦难所笼罩,不节制的苦难描摹绝育了深情,使作品再次走向节制。

苦难和爱情是《缀网劳蛛》中每一篇小说的底色,一冷一暖,相互中和。作品中苦難对爱情描述的节制风格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而深究这种苦难的渊源,与佛教思想对许地山人生观和婚恋观的影响是分不开的。

“佛教认为,众生起惑造业而沉沦六道,脱离苦海,只有背尘合觉。”[5]许地山在《空山灵雨》弁言的一开始就提出了“生本不乐”的人生观。他自觉地以一种“审苦”意识看待人生,“一面沉溺于生的痛苦, 一面又渴望死的极乐; 一面体现着情感的放纵, 一面表现着佛理的制约。”[6]这种意识在《命命鸟》中尤为明显,“他们走入水里,好像新婚的男女携手入洞房那般自在,毫无一点畏缩。”[7]结局加陵和敏明将死亡看作涅槃归真的手段,欢天喜地地赴死,以大悲成就极乐。许地山没有刻意描摹苦难,而是将苦难视作人的常态和宿命,是非写不可的。同时,“让他的人物主动跟着命运走,愿意而且能乐。”[8]客观“生本不乐”的人生环境和主观“落花生主义”的乐观之间形成了一种张力,使文章哀而不伤。

在文章哀而不伤的整体氛围下,佛教的婚恋观又加重了《缀网劳蛛》爱情描述的节制。以同名小说《缀网劳蛛》为例,这是整部小说集中爱情描述最淡却恰恰是讲述婚恋中鸡飞狗跳之事的一部小说。文本中的一个情节颇值得玩味,尚洁为闯入自家的一位小偷辩护、治疗。“大乘《大般涅梁经》卷五分爱为凡夫爱、法爱两大类。凡夫爱或饿鬼爱, 指与烦脑相联系的爱, 相当于有染污爱; 法爱指对佛法、善法、真理、涅等的喜爱及佛菩萨对众生的大慈大悲。”[9]佛家将男女两性之爱归为贪爱,将对真理和众生的爱归为法爱。尚洁为摆脱童养媳的身份嫁给可望,真正的爱情没有出场,但在这位女士身上可见法爱——对众生的悲悯之心。佛教的行者和信者之间存在着一个不可避免的对立: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生活在恩爱纠缠中的在家佛子,若欲使爱情婚姻家庭生活与解脱生死的修行生活双全。或曰世间与出世间、做人与成佛双全。那只有依大乘般若慧, 居尘不染, 将有染污的贪爱转化为无染污的慈悲、敬爱、法爱。”[10]尚洁爱情的不在场恰恰是佛家法爱的在场,文本未对尚洁、可望和谭先生的三角恋确切交代,而将笔力放在尚洁的精神,可见许地山深受佛教思想影响,志不在家常俚俗,更追求对人生和慈悲的参悟,打破了男欢女爱的小我之境。

“禅宗扎根于中国固有思想的深层基础之中,继承中国儒家、道家的思想,改革了印度佛教。”[11]佛教自传入我国始就不断与其他文化融合,尤其与儒、道文化关系密切。许地山爱情描述的节制风格显露出了传统文化的裹挟。

儒家推崇女子三从四德,宣扬男尊女卑。在《商人妇》、《缀网劳蛛》、《枯杨生花》等小说中可明显看到这种文化残留。惜官恭顺贤良,将丈夫的欺骗、背叛甚至出卖归结于自身命途多舛,以顺从求生作为反抗压迫的唯一手段。尚洁慈悲温和,面对丈夫的污蔑和肉体伤害,全然接受不作辩解。云姑夫死从子,在乡邻的舆论压迫前放弃了追求爱情的权利。许地山在《换巢鸾凤》中写:“和鸾和祖凤虽有主仆的名分,然而在他们的心识里,这种阶级的成见早已消灭无余。”[12]这种提法正从反面交代了重视门当户对的社会环境。最终这场雷同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出奔,以祖凤一次次的欺骗和自私走向悲剧。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之间不可能产生真正的爱意,不对等关系之下的男女永远不能真正对话。围困在传统礼法的蛛网之下,男女之间的隔膜不可消解,追求有礼有节的婚姻始终被阴霾笼罩,束手束脚,不得出路。

除了将人物放置于传统文化语境,男女谈情说爱受到封建礼教的窥视,许地山的写作风格也整体表现出了“存天理,灭人欲”的特点。在《论“反新式风花雪月”》中他表示:“整匹文艺底锦只是从一丝一丝底叹息、怀念呐喊、愤恨、讥讽等, 组织出来。”[13]许地山注重理性对情感的导引,感情抒发颇具古典诗词“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含蓄特色,常走向为读者所不易解的风情。“那声音的颤动,早已把承欢的眼泪震荡出来。然而这老人家却没有显出什么激烈的情绪,只皱一皱他的眉头而已。”(《黄昏后》)[14] “加陵心里很是难过,脸上却不露出什么不安的颜色。”(《命命鸟》)[15]《缀网劳蛛》中人物性格鲜有坦率,纵使满怀深情,也不动声色,保持相貌君子之行。作品多是静水微澜,而很难看到偏激宏大的情感叙事,人物的喜怒哀乐藏在细节里,这使整部文集具有禁欲色彩。

佛教禅宗、传统礼法和五四社会环境等诸多因素综合于许地山的自身选择,创造出了独具个性的灵雨空山。最贴近红尘的饮食男女,最不落尘俗的隔世之感,此间对立归根到底与许地山个人的文学选择和文化感觉是分不开的。

许地山曾表示他的笔名“落华生”与落花无关,只是价廉味美的落花生。在散文《落花生》中有言:“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伟大、体面的人了。”人亦如落花生,许地山的目光总是落在现实的土地上,长出理性的果实。写作亦如落花生,不要不可把握的风月,而要百姓饭碗里的米粥。这一价值取舍在许地山的文论中有明确体现:“青年作家的作品所以会落在‘风花雪月’的典范里的原故,我想是由于他们所用的表现工具——文字与章法——还是给有闲阶级所用的那一套,无怪他们要堆砌辞藻,排铺些在常人饭碗里和饭桌上用不着的材料。”[16]

许地山要写常人饭碗里用的到的材料,煮亲近百姓肠胃的粥,但又扯不下“落花生”的标签。这碗自我意识和文化感觉极具强烈的粥,终究不能为常人开怀。《缀网劳蛛》的爱情描述始终流淌着若有若无的愁绪,仿佛一揭开就是许地山早年伶仃漂泊的风雨。“人对于人事的感情每不如对于自然的感情浓厚,因为后者是比较固定比较恒久的。当他说爱某人某事时,他未必是真爱,他未必敢用发誓来保证他能爱到底。”[17]许地山对无常和人际的隔阂有着冷静的洞悉,两性之爱必然计较付出和回报,在时间、空间和心理的冲突面前极不稳定,极易流逝。此岸的命命鸟呆立无言,祖凤欺骗和鸾落草为寇,昔日恩爱夫妻两地分隔下一方见异思迁……站在超越常人精神高度之上的尚洁看似悲悯众生,但过于宽泛的包容丧失了对个体生命的体察理解能力。许地山对于天然存在差异的男女,或者说人与人之间相互理解没有把握。这种信任缺失和对无常的确信讓许地山式的爱情常常浸泡在冷静和忧郁之中。

值得注意的是,在整体爱情描述趋于节制的风格之下,《缀网劳蛛》中亦有情感不节制之笔。“她把手撒了,男子仍是呆呆地站着。他又像要说话的样子,妇人也默默地望着。雨水欺负着外头的行人,闪电专要吓里头的寡妇,可是他们都不介意。”[18]《枯杨生花》将迫于封建伦理诀别的青年男女置于一个雨夜,离别的不舍、前途的遗恨、受压迫的无奈就在云姑不肯放手的那一个牵扯里,满蕴深情,感人至深。五四时期带来了人的发现,“中国人从此获得了精神解放, 至少是有了这样的要求和追求, 独立的个人受到了尊重,个人的价值获得了肯定, 自由意志得到了普遍的认同。”[19]许地山的写作风格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枯杨生花的时代感染并呈现出转型的萌芽。

许地山曾说:“我愿作调味的精盐,渗入等等食品中,把自己的形骸融散,且回复当时在海里的面目,使一切有情得尝盐味,而不见盐体。”[20]这句话可用来比喻许地山的爱情抒写。爱情婚恋之事如盐,撒入文本,得以恢复在世俗里的模样,却形骸融散。一切有情都得尝其味,是咸是淡,读者自辨。

注释:

[1]许地山:《许地山作品》漓江出版社2003年版348~349页.

[2]杨川庆:《许地山散文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137页.

[3]许地山:《许地山作品》漓江出版社2003年版14页.

[4]许地山:《许地山作品》漓江出版社2003年版43页.

[5]黄宗赋:《浅谈佛教的人生观及其积极意义》引自网络.

[6]金宏宇:《苦水化作菩提露——析许地山早期创作的多苦意识》,《江汉论坛》1994(6):44-47.

[7]许地山:《许地山作品》漓江出版社2003年版.

[8]金宏宇:《苦水化作菩提露——析许地山早期创作的多苦意识》,《江汉论坛》1994(6):44-47.

[9]陈兵:《佛教的爱情婚姻观》,《佛教文化:北京》2006(9):76-82.

[10]陈兵:《佛教的爱情婚姻观》,《佛教文化:北京》2006(9):76-82.

[11]方立天:《佛教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冲突与融合》,《哲学研究》1987(7):49-59.

[12]许地山:《许地山作品》漓江出版社2003年版43页.

[13]杨川庆:《许地山散文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136页.

[14]许地山:《许地山文集》内蒙古文化出版社2000年版 59页.

[15]许地山:《许地山文集》内蒙古文化出版社2000年版3页.

[16]杨川庆:《许地山散文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139页.

[17]杨川庆:《许地山散文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138页.

[18]许地山:《许地山文集》内蒙古文化出版社2000年版104页.

[19]刘勇,许江:《五四新文学理性与非理性的思考》,《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 22(4):1-6.

[20]杨川庆:《许地山散文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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