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路的游荡者

时间:2023-04-17 15:55:06 手机站 来源:网友投稿

我忘了是哪位国外作家或诗人说过:一个健全的村庄乃是由良好的小学、良好的教堂、良好的诊所构成。这句话让我联想到英国诗人拉金在一首题为《日子》的诗中所写到的“教士”与“医生”。前者是管灵魂的,后者是管身体的。可见,一个地方没有这两种人,是不能想象的。在我们镇上“管灵魂”这摊子事的,当然不止牧师,还有和尚、道士、灵姑、觇童、算命先生之类,他们懂得一些常人不知道的东西,因此小有智慧之名。镇上有一座十九世纪末建的教堂(主体部分早已在20世纪五十年代末拆毁),有两座二十世纪初建的老校(两座西洋式教学楼也在20世纪九十年代拆毁),有几间老药堂(已变更为服装店或理发店),还有一些寺庙、祠堂、老宅之类的建筑,要么消失殆尽,要么尚存旧影。时间冲刷了街屋的某个角,撕开了一堵竹筋构筑的三合土墙,淹没了一些长满草木的小院,卷走了一些青石板、门板、曲尺柜台之类的旧物。当我再度从老街经过,发现早年的街市格局不复存在时,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在这一带生活过了;吊诡的是,当我的脑子里浮现三十多年前的街景时,仍然会有一些已经消失的房屋的幻影从别处飘移到我的记忆空间,抽长出虽不相干、却很相似的细节。

记忆最深的是向阳路老教堂(本地人称为耶稣堂)。环绕它的,大都是一些铅灰色老房子,有的门台上镌刻着“以马内利”四字,显然是基督徒聚居的所在。老教堂看上去像是一座粮仓,门台简陋,礼拜场所不大,两边有辅楼数间,木石结构,漆白。内有小筑,旧称三一阁,花窗尽毁,几根瘦骨伶仃的梁柱却依旧透着一股韧性。它的旧主人是晚清一位长年吃斋礼佛、写得一手好字的吴姓乡绅。无论之前有人读佛经,还是之后有人读圣经,似乎总有一些庄严圣洁的东西在这里被人默默存守。赶上礼拜天,祖母或母亲会带我去教堂听道。那时候,我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一会儿低下头来闭上眼睛,跟一个看不见的神说悄悄话,一会儿又抬起头来齐声合唱——当歌声四散开来的时候,你会感觉教堂顿时像田野一样宽广而明亮,你能看到与水天相融的稻田,看到飞鸟与牛羊、荷锄归来的人,甚至能闻到一股混杂在河风里面的青草气息。我在小小的教堂里面也是喜欢四处走动,爬到一个阴暗、逼仄的阁楼,摸摸书架上那些砖头般厚重的经书。每回听到人们齐声高呼“奉主圣名,阿门”,我就知道,祷告结束了。人们从耶稣堂里出来之后,这条街慢慢变得寂静,天空也归于静穆。于是我就相信,有一个神,从太阳的角度俯视白昼的喧哗,从月亮的角度俯视夜晚的岑寂。

曾在一本书里看到这样一则笑话。甲问:你是否信仰上帝?乙答:是的,在我上教堂的时候。在我们村上,有些妇人在礼拜天上午刚刚跟人恶言相向,转眼间就夹着《圣经》,走出家门。路上有人问,去哪里呀?她总是带着貌似虔诚的口吻回答,去教堂“听道”。也有的,刚从教堂回来,就把横竖看不惯的人当畜生来骂。骂声震天,也不怕上帝听到。不过,大多数人从教堂出来时面目都是平静的,至少在回家的路上他们还是记念基督的好的。

我们一家改信基督教,是因为叔叔。据我父亲说,我叔叔年轻时,突然患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病,祖母把他送到一位牧师家救治,几个月后,叔叔的怪病就治愈了。他们都说,我叔叔是耶稣救活的。所以,父亲一家就改信耶稣。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叔叔出道了。他身体壮硕,力道过人。教会里的人称他为“弟兄”,道上的人则称他为“兄弟”。叔叔年轻时凭借一身力气,在我们镇上称雄。八十年代初,叔叔家发生了一起血光之灾,他算是侥天之幸,没被仇家一刀砍死。从此,我们家就益发笃信基督教了。祖母总是说叔叔心中有一个撒旦,只有上帝可以将它驯服。祖母上教堂时也没少给叔叔做祷告,恳求上帝多担待点儿。有一回,我在教堂门前的向阳路上,亲眼看见一个中学生模样的人手执西瓜刀追杀一个小贩。那个小贩正要跑进教堂时,就先吃了一刀——那一刻,我想到的是叔叔被一群人围困双手鲜血淋漓的场景——那人掌背上的皮肉像钱包的拉链那样拉开,鲜血尚未喷出之前,可以看到里面白色的部分。我还清晰地记得,那人的表情十分怪异,在原本应流露痛苦神色的时刻,他却咧嘴笑了一下。这就让人有些纳闷了,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才明白,人在恐惧中有时也会发笑。那种表情也许不算发笑,而是类似于发笑的抽搐。那个小贩一头跌进教堂,坐在地上。让我感到恐惧的,不是那人的伤口,而是他那诡异的笑容。当那名持刀者站在院子里,用手中的刀发出恐吓时,一位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衫的牧师走了出来。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个持刀者,直到他转身离去。这时候,几个信徒围拢过来,为那个受伤的小贩包扎伤口。牧师站在他面前,目光热切,仿佛只要你愿意跟他静静地对视,这道目光就会穿过你的眼睛,直抵内心深处,像阳光一样盘在那里。

老教堂所在的地方是本镇一条叫向阳路的小巷。在我童年记忆中,每一条巷子都比现在要长,以至让人感觉时间也是这样静静地延伸下去的。那时我独自一人走出一条幽暗的巷子来到豁然开朗的大街后,猛然对着陌生的阳光打一个喷嚏,心里就会有一种小小的莫名的快乐。而现在,当记忆沿着向阳路——这条六尺余宽的小巷深入进去,就会有一些熟悉的人与事从另一头(时间的深处)朗然呈现。教堂对面是一座吴姓大屋,这一堵墙与那一堵墙、这一片瓦与那一片瓦之间,仿佛有着内在的、命运般的联系。这座大屋与周边两座已经毁掉大半的大屋原本是合为一体的,本地人称为“三座屋”。我父亲的一位堂姐(按辈分我得管她叫姑妈)就住在其中一座大屋的深处。那里有一个道坦,一块长条状的废弃的天空。有一回做完礼拜,父亲带我从后门走进“三座屋”:穿过门台、披舍、过道、天井,然后就在幽光闪烁的地方停住,敲门,有人应声,门“吱呀”一声打开,有人出来,把我们请进屋里,感觉像是突然跌进另一个世界。手触墙皮就有粉末掉落的老房子,雞冠花前的花白头发,脚一踩就嘎吱作响的楼梯,里面像是蜷伏着一团阴影的阁楼,以及阁楼里传出的老人的咳嗽声,都会让人不敢久留。在那样一座老宅,即便有什么声响蓦地砸进黑暗,也同石头落入池塘,四周传来一阵微细的窸窣声之后,很快就会恢复宁静。

与老教堂相邻的便是大会堂,建于一九五九年,方方正正的,从外形来看是对苏联建筑的拙劣模仿。当太阳照过来的时候,大会堂朝南的墙面仿佛一张刚刚转过来的脸,充满了柔和的光辉;你此时仰望两扇窗户,就仿佛看到了一道同样柔和的目光。门前有两根粗壮的石英柱子,法相庄严,与南面一株大榕树隔屋相对。我的记忆并没有出现偏差,大会堂和树在一条线的两端,相隔大约一百多步。这一带的人跟人约见,要么说是在大会堂门口等,要么是说在大榕树下等。这株大榕树的存在意味着,这一带从前会是一条小河,河被填埋,变成了一条大马路,世事流转,榕树依然晏坐街头,垂临川流不息的人群和一条不存在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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