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贤:拍“聂隐娘”,我就凭一种感觉

时间:2023-04-17 12:35:06 手机站 来源:网友投稿

电影《刺客聂隐娘》戴锦华、张小虹、侯孝贤三人谈

候孝贤获今年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

题记

这次讨论是在侯孝贤导演位于台北的工作室进行的。当时我们一行五人正在台湾“中研院”参加今年的美国亚洲学年会亚洲会议(AAS-in-Asia)。其实之前去参加这个会议,就抱着一个私心,想跟随戴锦华老师和小虹老师去拜访侯孝贤导演。因为戴锦华老师每次去台湾,“访谈侯导”是固定日程。名为访谈,其实是借此之名,小虹老师、陈宓娟老师等一众好友与侯导聊聊天,叙叙旧。因此,去台湾见侯导,成为我此行最大的心愿。

6月22日下午,我跟刘岩饱餐了地道的红烧牛肉面之后,到工作室跟戴锦华老师和小虹老师汇合,开始欣赏《刺客聂隐娘》的工作片。大约放到一半的时侯,刚刚落地台北的孙柏提着箱子从机场赶过来了。

除小虹老师之前看过公映之外,我们都是第一次观看这部传说了10年的作品。尽管不是大屏幕,但侯导一贯的影像风格还是扑面而来。但当戴锦华老师问我的感受时,初次观影的我还是不敢妄言,只能从最直观的角度谈及一些我对聂隐娘这个人物的认同。

一个不合格的刺客

最打动我的就是这个故事当中那些女性的群像。这里面的女人其实都执念于某种东西。田元氏置身在权力斗争中;嘉诚也好,嘉信也好,她们执念于 “捍卫皇权”的责任;此外,嘉信还执念于所谓“剑道合一”、“剑道无群”,她对于这种既是武术又是信仰的剑道不能释怀。

聂隐娘,因为她的家族跟朝廷和藩权都有密切的关联,所以一出生她已经不可选择地在权力、文化、情感的种种结构之内。后来她被道姑带走,使得她除了政治使命之外还负有“剑道合一”的使命。道姑再把她送回时,就是她要践行所有这些使命。很明显的,派她去杀青梅竹马的表哥田季安既是一种政治目标,同时也是“剑道无情”的驱使。

可是最后她就是没办法完成这些使命。我觉得这种未完成不是她的失败,恰恰是最后情感上、文化上、政治上的挣脱了所有这些试图裹挟着她的东西,包括她跟田季安的旧情。

我之所以感动,是说在那样一个乱世、又生在完全不能掌控自己命运的家庭结构、社会结构、文化结构当中,可是她作为一个年轻的姑娘,做到了那些前辈女性,还有那些男人全都不能够做出的选择,她可以完全随性,而不执念于任何东西。

侯导听完我滔滔不绝的东拉西扯之后,以一贯的大而化之的口吻说,“对啊,聂隐娘就是这样了,她不是一个合格的刺客,她是很有现代感的。”

然后我就迫不及待地希望赶紧听到戴锦华老师、小虹老师她们如何追问“聂隐娘”。说是追问,并没有“咄咄逼人”之势,更多像老友茶聚,因为他们边饮茶,边吃台湾小点,你一言我一语。就在那个下午,那间小屋里,看他们云淡风轻地叙聊着,真好。

以下便是这次讨论的实录(有删节)。

中唐动荡,青鸾孤独

戴锦华:这好像是我们第五次谈《聂隐娘》了(笑)。以前的访谈,影片还没有开拍。现在,第一个问题是:影片的预设是武侠片吗?

侯孝贤: 《聂隐娘传》是唐人小说嘛,里面是有刺客,刺客当然和动作相关,必然的。那就改编成武侠片,差不多的意思。但是以刺客为主,以聂隐娘这个角色为主。

戴锦华:与武侠类型没有必然的联系?

侯孝贤:我也不知道武侠类型到底怎样,过去的功夫片,就是侠客,就是打。但刺客是不同的。聂隐娘的故事有背景,发生在魏博,她要去刺杀节度使田季安。原著中她被道姑带走送回来,家里惊恐,不知道怎么安排。原著中魏博的田季安就派她去刺杀陈许节度使,但陈许节度使也会掐算,早就知道啊。因此聂隐娘没有行刺,反而保护了陈许节度使。再后来魏博派精精儿和空空儿来继续行刺,聂隐娘救了他,这是原著。我把整个故事都放在魏博,聂隐娘是去刺杀田季安。田季安这个人在《唐书》、《资治通鉴》里面都有记载。关于他,先是其父田绪暴毙,死时手拿了一把刀,脸呈惊恐状。我推算出田绪暴毙时田季安是几岁。史书里也记载田季安的残暴,活埋旧将之类的。我就参照这几条作为背景去联结和想象。

戴锦华:这是中唐的故事?

侯孝贤:对,田季安去世是西元812年。田季安怎么死的?暴毙。

戴锦华:不得好死?

侯孝贤:也不是,藩镇割据,就是那个时代的常态。

戴锦华:非常的混乱和动荡。

侯孝贤:对,朝廷无能为力。那时侯和硕藩镇是最凶悍的。安史之后,藩镇就开始嚣张,非常嚣张。朝廷最头痛的是3个节度使,都是黄河以北的:魏博、卢隆还有成德。这3个节度使是最难应付的。在这3个节度使中,魏博曾是安禄山麾下的大将,安禄山是胡人,田承嗣—田季安的祖父是他手下的大将,胡化的汉人。权力从田承嗣传到田悦—田承嗣侄子,田绪把田悦全家都杀了,执掌了魏博。

候孝贤的《刺客聂隐娘》的基调是孤寂,讲述“一个人,没有同类”的情绪。

戴锦华:现在的剧本把故事放到具体的历史中。原著中偷走聂隐娘的道姑在电影中成了魏博节度使田绪的夫人—嘉诚公主的妹妹。

侯孝贤:对,她们是双胞胎。这个设计当时是阿城建议的:一对双胞胎姐妹。

张小虹:观众怎么知道嘉诚公主跟嘉信公主是双胞胎?比如抚琴的女人出现时,是嘉诚还是嘉信?这一点对理解剧情重要吗?

侯孝贤:抚琴是嘉诚公主嘛,道姑是嘉信公主。观众知不知道并不重要。

张小虹:也许观众会有这样的疑问。人们还会问,精精儿跟空空儿是什么关系呢?

侯孝贤:模糊,我不想表现得很清楚。我们把原著中的精精儿变成田季安夫人田元氏,其所作所为是为了维持元氏的势力。主要是根据史实。田绪时,临州刺史元谊带了万人投奔魏博。田姓本来是魏博的主姓,聂隐娘母亲就姓田,是当年迎娶嘉诚公主的礼司。但元家到来了之后事实上接掌魏博。所以我们就把空空儿和精精儿归到一起了,算是一个暗杀集团吧。集团的头是精精儿,她的师傅是空空儿。

戴锦华:剧作中有一个十分精致的设计—公主和青鸾之舞。影片中不断贯穿着“青鸾舞镜”,这是在说嘉诚公主和嘉信公主?

侯孝贤:你是说双胞胎?

戴锦华:对,双胞胎正彼此构成镜像关系。

侯孝贤:青鸾舞镜是唐人小说里面常常用到的,所谓青鸾,就是镜子的代名词。电影中有啊:“罽宾国王得一鸾,三年不鸣,夫人曰:‘尝闻鸾见类则鸣,何不悬镜照之。’王从其言。鸾见影悲鸣,终宵奋舞而绝……”这是青鸾的出处。所以成了镜子的代名词。

张小虹:后来那个磨镜少年跟这个隐喻有关系吗?

侯孝贤:没有直接关系。原著中,聂隐娘被送回后,父亲问她所学,知道她几岁能杀飞禽猛兽,几岁开始杀人。父亲听了之后很怕她。后来家中来了个磨镜少年,聂隐娘对父母讲我要嫁给他。父亲不敢否决,就帮她在家旁边盖个房,让他们成家。基本上我把青鸾舞镜当作一个孤寂的象征,刺客的基调。聂隐娘从小就被带走训练成刺客,她怎么会有自己同类?没有啊。

戴锦华:在剧情逻辑当中,嘉诚公主和嘉信公主是双胞胎姐妹,她们两个人之间有联系吗?嘉诚辅佐田季安登上主位,道姑嘉信却派阿窈(聂隐娘)去刺杀田季安。她的政治动机是什么?

侯孝贤:因为田季安残暴,最明确的一个例证就是活埋旧将—把他发配到边地,半路上埋伏活埋,这样做是为了起警示作用,让所有人都知道—一种恐怖统治。

戴锦华:但是在电影当中田季安反复地强调类似活埋的事件不能再发生。我们可以推论在影片中,这些事都是田元氏主使的。影片中看不到田季安的残暴。

侯孝贤:元家为了巩固势力,其实是形成了集团。田季安基本上是一个傀儡,压不住他们。

戴锦华:那么嘉信公主派阿窈刺杀田季安的理由是不是就变成另外一个目的?

张小虹:我感觉在剧情的逻辑中,嘉信派阿窈刺杀田季安而不是其他更残暴的节度使,唯一的理由在阿窈。

戴锦华:让她了断旧情。

张小虹:对,偏要让她去杀其所爱。就像前面指示她下不了手杀父亲就该先杀儿子,直至她可杀任何人。

侯孝贤:田季安残暴的名声已在外啦。但是道姑叫她杀,是因为她在一个小儿面前下不了手,那就给你个更难的—杀你的表兄,还是你以前定了亲的青梅竹马。懂我意思?只要能杀了这个,你谁都能杀了。

戴锦华:剧情中包含了一个从杀到不杀的逻辑,但也是聂隐娘如何了断旧情,对吗?

侯孝贤:对!

戴锦华:但也是在说,聂隐娘做出了一个政治选择:她认同了嘉诚公主,不希望魏博陷于混乱—嗣子尚年幼,对吧?就是说,聂隐娘在三重意义上做出了选择。

侯孝贤:对,没错!

戴锦华:所以整个故事建立在聂隐娘的变化和选择上。

侯孝贤:道姑把她教成了,她却有了自己的主见。当她自己做出决定,她反而不再是刺客了。

戴锦华:从刺客到侠士?

张小虹:我感到,在不杀后面有两种解释:一个是杀了田季安,嗣子尚小,魏博必乱,这是一个比较大的议题,也就是说为了维护权力结构而不杀。但,阿窈第一次无法下手的场景,是父亲与儿子在玩耍—是一种情感性的,生活性的不忍。我看《聂隐娘》,真正感受到的不是为了维系权力结构的不杀,而是人跟人之间的情感让她不能杀。我会认为,聂隐娘的不杀和张艺谋《英雄》的不杀天差地别。因为张艺谋的不杀纯粹是权力结构意义上的不杀,或者说以权力结构的意义为借口不杀。我认为《聂隐娘》不是这样。因为她不杀田季安,而且不杀精精儿—她作为刺客不是很尽责啊!(笑)

戴锦华:是啊,在权力结构的意义上她本该杀了精精儿—那样更稳定。

张小虹:对。

侯孝贤:如果她杀了精精儿一样会不稳定。懂我意思?因为元家是一大势力嘛。不如维持现状,懂我意思?也许阿窈没有这么大的意识,意识到整体,但是她的本性已经决定了结局。

镜头:从来没有遵循过规则

戴锦华:想问一场戏。是阿窈潜入,田季安在和胡姬夜谈,后来谈到阿窈的段落。那场戏很长,后两人几乎没意识到这个黑衣人的存在,而后是发现、追杀、打斗、再谈。这个段落一直在用纱幕。

侯孝贤:嗯。

戴锦华:我们多少站在阿窈一边。烟一样的纱幕,令纱幕两边的人—尤其是阿窈一会儿被遮没,一会清晰。你是有意识要在每一次清晰和模糊之间表达意义,还是只是要给出某种视觉节奏?

侯孝贤:没有特别的安排。那一段我们是搭在空地里的实景中拍的,我要自然的风、光线。包括白天她妈妈跟她谈话,都是实景。要的是那风,那个感觉。景搭在中影的空地上,不是搭在棚里面。你知道,我要的就是那个气。

戴锦华:自然的风的吹动。包括竹影的摇曳都是自然风的结果?

侯孝贤:大部分。需要特别效果时,才会加强一点点。但是那个地方很空旷的,风什么时侯来都不知道,纱帘你没法控制的,风来控制。

张小虹:但是你剪的时侯,会有选择啊。

侯孝贤:我就是拍啊,拍,拍,拍,然后再剪啊。拍了很多段,所以我要剪要选—每个部分,他、她的神情都对吗?我从来不只拍一条。

戴锦华:剪辑时的选择,实际上成了聂隐娘的心理表述,对吗?

侯孝贤:要像她的那时的状态啊,懂我意思?—一下要这样,一下又那样。第一次她就可以杀了,这次,她就是要让田季安认出来梁上的是我,要让他明白。她很傻吗?也不是,这是她的情感。要让他知道我是谁,我怎样。

戴锦华:前面母亲讲起过去时,她痛哭了—岂止是没忘。

侯孝贤:这一场,偏偏田季安不知道她是谁。阿窈才留了玉玦,告诉他我是谁,申明是我要来杀你。

戴锦华:但帘子后面、几个反打聂隐娘的镜头,是十分清晰的。我们肯定不是田季安或胡姬在看,因为他们根本没意识到她的在场。这是一个客观镜头。如此结构,有特别的意思吗?

侯孝贤:没有。就是剪接啊,凭直觉。

戴锦华:但构成了视觉节奏。

侯孝贤:是表达一个节奏,就像一种氛围。

戴锦华:凡是聂隐娘行刺的场景都是这样的镜头结构,无论在梁上或是在帘后。

张小虹:对,镜头并没有剪回去。开场那个黑白场景:先看到爸爸和儿子,在看一只鸟还是蝴蝶?(侯:飞蛾。)哦,飞蛾。玩耍了很久他发现了梁上的聂隐娘。而后,聂隐娘的背影切进来。基本上破了前面的主观、客观镜头格式。这部电影的剪辑?

侯孝贤:我是不照规则拍的。我拍的时侯凭一种感觉。我也知道什么是主观的、什么是客观的(镜头),很清楚。也拍主观镜头,但是剪的时侯你没必要受这种限制,那样很笨啊。镜头怎么接全凭感觉,对我来讲,是很自由的。我自己感觉OK就是对的。完全不会遵循我们说的主观客观镜头。

戴锦华:你从来没有遵循过(笑)。

侯孝贤:但我知道,一般拍法是怎样。有时侯确实是要拍眼睛看到的,有时侯由眼睛出发的主观(镜头)也会变成客观(镜头),我的感觉是这样。不能死守着这就是主观(镜头),不能变成客观,其实在同一个镜头里面也可以(变)的。

戴锦华:还有一个问题,前期宣传都说侯导在拍武侠片,但在我看来,在这部电影中基本不用武侠片必需的技巧,尤其是特技。

侯孝贤:也还是有一些啊。我起先本来想的是聂隐娘有“三只”耳朵(聶),名字多有意思啊,三只耳朵,一个隐藏着的姑娘。三只耳朵是什么意思?她什么都能听到。我本来要设计一个声音的场—可以做得很漂亮,聂隐娘在树上,整个人在听,眼睛是闭着的,倾听声音—周围人声的变化。原剧本是这样。感觉到她凭声音的状态判断行进的位置。眼睛一睁开,“哗”就落下来了。拔刀,“咔”,就走。意思是这样。第一天拍就知道不行,威亚一拉让她(舒淇)往下跳她就“啊!”大叫一声。(大笑)舒淇有恐高(症),我才知道。完全没有办法。完全没办法!所以就整个改掉了。

戴锦华:这是我看到的一部主角基本上在地上行走和站立的武侠片,感到更像是一部历史片。

侯孝贤:你说除了骑马,—胡金铨拍的角色,你能干嘛?轻功吗?速度能够做得好吗?我感觉那不容易,而且做不到—坦白讲。所谓轻功看到现在—你说,像李安那个(《卧虎藏龙》)好了,在竹子上打。我看不可能,因为有地心引力嘛。你的力要化解啊,必须要搭一个树枝,然后“哗”,有没有?下落时,手搭一个枝,身体来个大回旋,一扒一借力嘛,大回旋,化解落力—化解那个下落的重力。你不可能这样飞,我没办法,而且感觉很难看,因为我感觉到地心引力—又不是超人。你看到那个界限,看不到那种力,你怎么拍?

戴锦华:所以你拍了一个有肉身的常人,一个现实中的侠客。

侯孝贤:对啊,如果她能飞檐走壁,会厉害多啦。界限在哪里?所以还是要有限制,我感觉。

张小虹:但感觉上,吊钢丝索、快速剪接、慢动作啊,高低镜位,或者在水缸里消失的纸人……有不少过去侯孝贤导的电影中没太多出现过的特效。

侯孝贤:不是啊,我编剧的第一个剧本《桃花女斗周公》里就有,第二部是唐人小说《定婚店遇月下老人》啊。

张小虹:对对对。

侯孝贤:以前就有啦。这种我看太多了,有些是高中、有些是大学看的,太多了。我感觉就是中国道家—你看,有没有?撒纸成兵,基本上是金木水火土的相生相克,纸进入水,用水传水,就这样消失,传过去,从水就冒出来。水一直流,就不见了,变成烟、水汽,水汽锁死了目标。其实我本来希望烟里面出现人形,但是那个特效比较难做,到现在他们刚刚做好,我不见得会用,因为他们现在做的烟还不错,这样反而比较模糊,不要太明确,就是有一种魅力,主要是一种影像的魅力。露太多不好看了嘛,是吧?拍裸照一样,露太多极难看,隐约才美啊。

张小虹:岔开来,我跟黄(建业)老师一块看了《聂隐娘》之后,谈到最后那一幕师徒在山巅上告别的一幕。摄影机往右摇,摇摇摇,现出了道姑,站在山巅上等待聂隐娘,而后看到聂隐娘一步步走上山来。为什么要道姑等那么久?我们猜,侯导是在等那团云吗?

侯孝贤:那边的云气是因为山很高,云气是一波一波的,不必等。但是哪个地方你可以快,哪些要慢,我要让它变得平常。嗖一下出现、咚咚跑过来,我感觉那个不一定做得好,干脆就让她老老实实的走来—武功高的人没必要卖弄。

唐传奇中的女侠:一种现代感

戴锦华:在唐传奇原作当中,聂隐娘最后一次出现,是见了陈许节度使的儿子,然后飘然而逝,传奇就此结束。现在影片则是明确的让聂隐娘和磨镜少年一起远行,似乎是去了新罗。

侯孝贤:她是为了报答妻夫木聪—因为他路见不平救了她父亲。为了报恩,护送他回家。剧本里妻夫木聪在日本有妻子,这个我考证过的。我们剪接时,人家说这太复杂了—她护送他回去,可人家有老婆。懂我意思?

戴锦华: (笑) 明白。

侯孝贤:所以就隐掉了这一节。只讲她为了报答,护送他回乡。

戴锦华:所以说结局她并不是出走,而是去护送他人还乡?

侯孝贤:护送他跟那个老者一起回新罗。因为磨镜少年是一个仗义之人,关键时刻为聂隐娘争取了时间,让她救下了爸爸和舅舅。作为报答,担心他路上出什么状况,一路护送回去……这可以拍下集了。

张小虹:真的,真的。

侯孝贤:等到下集,他们到了新罗,大概是已经生了几个孩子了(笑)。

戴锦华: (笑)好吧,所以你并没有让阿窈嫁给磨镜少年?

侯孝贤:阿窈不可能嫁的,她自己知道。

戴锦华:在这个影片当中每个女人都很强悍。

侯孝贤:唐朝女人不强悍么?哇,多强悍。

戴锦华:确实强悍,在唐传奇中尤其如此。

侯孝贤:但是唐朝的历史也很奇怪,它规定三品还是几品的官员,我忘了,可以一夫、一妻、一妾,还可以有12个小妾。所以女性的强悍也奇怪了,对不对?基本上我感觉还是那个老话,男刚强,女性烈。大概是这么一种情况。

张小虹:我在有关报道里读到,因为张震某处的坐姿不对,不合古意,结果重拍了整场戏。

侯孝贤:他最大的问题就是口条(台湾话意指口头表达能力)。(笑)

张小虹:那为什么安排了舞蹈?

侯孝贤:那时其实是胡风很盛嘛,所以我用了胡人的乐器。他们是胡化的汉人,从小就接触,就考虑用舞蹈。

戴锦华:侯导,我问一个每个记者都会问的问题,为什么选聂隐娘?

侯孝贤:聂隐娘这个名字多好听啊,三个耳朵,看这个名字我就喜欢了。在大学时我就读过这个故事,因为唐人小说开始整理了。以前稗异小说很多啦,像我第一个剧本其实是元曲—《桃花女斗周公》,第二个剧本—那时我帮人家写剧本—《定婚店遇月下老人》,就是唐人小说。但我知道,聂隐娘故事太夸张了,杀人啊,训练啊,可以跳起来飞,最后可以刺杀飞禽,天啊,我想那不太可能拍出来。基本上,我喜欢故事里的结构,故事里的现代。像陈许节度使,预先知道聂隐娘要来行刺,非但没有伏击她,反而很恭敬地迎出来,待之以上宾,让聂隐娘决定保护他。这种就蛮不一样了。不是那种打啊打啊—大部分武侠就是这样子,在人性上的变化琢磨不够。我感觉(《聂隐娘》中)有很多东西很动人。

戴锦华:很早想拍这个故事?

侯孝贤:很早。那时侯就蛮喜欢,其实还有《车中女子》,更短啦,也很有意思。类似的东西,唐传奇里面太多了,很多人物。

戴锦华:我指导过一个博士学位论文,48万字,研究唐宋传奇中的女侠的。

侯孝贤:出版了吗?

戴锦华:还没有。我从她的论文中获知了一个有趣的细节,是说,唐宋传奇大都出自文人之手,用于一种特殊用途,是在科举考前送给考官展示才华的。

侯孝贤:考官啊?

戴锦华:是啊。但唐宋传奇中这些奇士奇女子,几乎没有“忠”的概念。聂隐娘受雇于田季安,却反而效力于他的敌手陈许节度使。在这篇短短的故事中,聂隐娘用情很深,但不是男女之情,就是一种知己之慨。有趣的是,举子们写这些奇文,是为了求取功名、入朝为官的,可是他们所撰写的却是些法外之徒。在现在的电影中,聂隐娘可说是勘破也僭越了一切。

侯孝贤:对,唐朝非常有“现代感”,这些人非常(有)现代感。(这种东西)现在已经快没了。这是打动我的地方。她也不是为了什么杀人,不是为政治,为爱情或者为剑道……

戴锦华:他们都不在一个...

侯孝贤:槽臼里。

戴锦华:对,就是刚才说的不在一个结构里。

侯孝贤:唐代的女侠都结婚,婚后有任务了,便自绝后路,比如把小孩杀了,去执行她的任务。她们好像都隐在市集里面。

戴锦华:对。

侯孝贤:我看了好多,哇,这个现代人没办法接受。

戴锦华:或者说,《聂隐娘》的“现代”正是由于她不在现代人对古代的认知结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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