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意葱茏，是最灿烂的季节。 紫槐树茁壮着、静默着，终于怒放成盛装起舞的美人，容色潋滟却又一派天真烂漫。花瓣裙裾重重叠叠，次第舒展，色彩由淡雅渐浓烈。满校园的清香阵阵。 出一套高二的月考试题。高考卷常常会出现的图文转换题型，所以决定用一个漫画题来强化语言文字应用模块：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在烛光下，手捧红酒，相向而坐。有几个音符在空中飘动，还有一颗硕大的红心，在上方夸张地闪烁着。要求学生根据画面写出一个成语。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感觉有些简单。预测这个题学生会百分之百的拿上分数。刚参加工作的小王笑嘻嘻地问：老师，你说会有哪些答案呢？ 心心相印、举案齐眉、伉俪情深、心有灵犀、相濡以沫、一生相守、风雨同舟、情投意合、地老天荒、不离不弃仿佛看见那么多关于感情，关于相守的词，排着长长的队伍，陈兵以待，纷至沓来。 他有些激动：如果有学生能写出执子之手，与之偕老，就在满分的基础上多给一分。大家美滋滋地，笑作一团。 阅卷完毕，我们瞠目结舌，沉默不语。 高二年级十几个班，一千多学生的答案，五花八门，令人眼花缭乱。 卷面上那些霓裳飘舞的、美丽的词只有三分之一。 然后是一些中性词：助人为乐、团结互助、与时共进、礼尚往来、投桃报李、今非昔比、老当益壮、喜结良缘、和谐共处、一见钟情、冲破藩篱 然后是略带贬义的词：喜新厌旧、阴差阳错、随波逐流、乐不思蜀、口是心非、坐享其成、唯利是图、追求时尚、面目全非 然后是纯粹的贬义词：臭味相投、狼狈为奸 小王实在想不通，一个人絮叨着：这么美好的年龄，这么美好的季节，那么美妙的意境，怎么会有这么阴暗甚至龌龊的词语出现。 二 年少时候，曾特向往武侠小说中的那种狭路相逢，棋逢对手，然后，肝胆相照，两肋插刀，士为知己者死般的友情。我想，若为男子，逢乱世，必如此。 作文课上，练习关于珍存友谊话题的作文，学生们编写着常规的套路作文，起承转合的，篇篇精彩。一学生半个字都没有写，白白的卷子交上来。 有些诧异。我让课代表叫他到办公室。高高的个子，腼腆的样子，端正地站着，满脸朝气与稚气。他有些激动：老师，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友谊，谁都无法信任和托付，除了亲人。我不写。 为什么？ 老师，给你说件事情听听。我爸爸和朋友合开了一个瓦厂，几年来很能赚钱。去年，爸爸出车祸去世了。那个叔叔在丧礼的三天内，就把所有的股份全转到他的名下。 然后呢？ 然后给我们家一张三万元的欠条。妈妈当时就气晕过去了。 老师，我妈妈醒过来后说过一句话：无论什么原因，我们都可以体谅，但是绝不能原谅！我觉得友情这个词很肮脏。 记得《雪山飞狐》中，苗人凤与胡一刀化敌为友，惺惺相惜，哪怕是遭到嫁祸与毒手，合眼的一刻，胡仍是把妻儿交托到苗的手中。那种粗狂豪迈，很少计较，没有繁絮的言语，有时只是一个眼神。 他们对友谊的最终解释是信任和托付这两个词。 三 一遍遍地，听俄罗斯柳拜乐队的《请轻声呼唤我的名字》，是写给前苏联卫国战争中，千千万万逝去的无名英雄的歌。据说也是普京最喜欢的一首。 尽管听不懂俄语，但我依然听得懂点点深沉的忧伤，看得见幅幅尘封在往昔的风景，摸得着张张随泪水风干的面容。 主唱略带沙哑的演唱，是缅怀自己的过去时光，又是为逝去的人们祈祷。 战场。捐躯。朋友。以身相托。同生共死。缅怀。伤感。怀念。 还有，他们短暂的青春。 四 读前南斯拉夫，现波黑作家阿•席德朗的小说《父亲是一座即将倾塌的房子》，一个以孩子的口吻展开叙述的故事。是描写上世纪五十年代初铁托与前苏联翻脸之后的一段平民生活。集中表达集权政治对人们心灵的戗害，留下无尽的伤痛。 有三个孩子的父亲，被穿黑皮衣的人带走关押后，孩子们随家庭变故四处飘零、颠沛流离的经历。奇妙的是，作者没有交待父亲被捕的前因后果。只是用孩子惊奇的目光来诉说所见所闻、所感所受，来诠释政治、信仰、迷失、经验、教训。 我，小朋友，邻居，还有因父亲获释之后不断的外遇而痛心疾首的母亲，以及各种人物前后不同的变化。平缓里的深刻，压抑中的温情，甚至有无奈里不经意的小喜悦。 身体的伤疤可以愈合，记忆依旧在隐隐作痛。 五 一个下午，看张艺谋的《金陵十三钗》。面对历史的创伤，在追思和慰灵的小路上无声地行走。 一些简单的词汇和数字的背后，有着巨浪滔天似的鲜血和泪水。多少凄惨哀号，多少生离死别，多少活生生的个体在毁灭。耻辱、痛苦和恐惧里沉浮，仿佛是纷纷扬扬的雪花那样数不胜数，每一片雪花都是一个悲剧。 触目惊心的场景和苦难的人生纷至沓来。有惨不忍睹的情景，也有温暖感人的细节；有友爱、信任和正义之举，也有自私、中伤和嫉妒之情 在巨大的悲剧面前，人性的光辉和人性的丑陋都在不断放大，有时候也会在同一个人身上放大延伸。 一曲软语温存的《秦淮景》。似乎无关风情，只是泪水中的玩笑、恐怖中的温柔，是明知活在死神的候见室，生命也不至缩减到恐惧的单一。 智慧，善良，美丽，勇敢，坚韧，女人，她们是绽放在南京废墟上最美的花朵。 电影像一幅端正的楷书，笔笔画画写着用世世代代的铭记来完成。 六 看一眼窗外的槐树，恰是摇曳在暖风中的紫色光影，缀成了诗与文的重叠明艳。灿烂的阳光下，枝叶轻舞，陪伴嬉戏的人们；夜幕低垂时，静静守护着沉睡的家园。 美好的时光里，一直以为，我们会永远记住那些不该忘记的曾经。 可是，我们还是忘记了。或者说，岁月悠悠，我们终究是忘记了。 以至于，有些词，无处安放。 赞 (散文编辑：散文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