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父亲总是一言不发，埋着头赶路。一路上都见不到人影，其他人因为路途遥远，都住在了学校。本来我也可以和他们一样，可是父亲不肯。他宁愿每天这样送我，起得大早，为了不让我迟到。
父亲的梦 仔子，坐稳来了。父亲眯缝着眼，咧敞着嘴，裸露出暗黄暗黄的锉牙，笑呵呵地拍几下我的屁股。父亲的表情和动作是特有的，就像我眼角的胎记，无可复制。 上学的那段路漫长崎岖，要爬五道坡，要跨十条沟。下雨的天气，泥泞，举步维艰。烈日的时候，灼热，焦渴难熬。就算风和日丽，那片望不到尽头的沙石也让人不寒而栗。 我不幸出生在这片贫瘠荒芜的土地，更不幸的是我居然患上了和父亲一样的小儿麻痹症，双脚高低不齐，走路总像是在爬坡，每迈一步都要顾虑到平衡。所有的一切都是上天给予的，我无从选择。 每天清晨，父亲用他那辆不知从哪里来的自行车驮着我，走在悠长悠长而又孤寂的山道。山还在沉睡，水还在栖息，连风都还在睡眼朦胧，只有自行车在不停地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懂得了自尊心那时，我才知道自行车是父亲从老远老远的舅舅家里借来的。但我清楚记得，父亲以前是不会骑车的。后来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就会了。 父亲总是一言不发，埋着头赶路。一路上都见不到人影，其他人因为路途遥远，都住在了学校。本来我也可以和他们一样，可是父亲不肯。他宁愿每天这样送我，起得大早，为了不让我迟到。放学后，再去接我，踏着月光，或是披着夜影，往家里赶。我那时无法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在别人眼里这是多么愚蠢的行为。但是，我总能感觉父亲时常现出满足的微笑。而对于我来说，自行车上的悠悠岁月，就像是童年的一首歌谣，自行车的叮当声是动听的音乐，父亲就是歌手。父亲给我的童年留下了快乐的回忆。 父亲寡言少语，和村人交往极少。有时见到较为熟悉的左邻右舍，碍于情面，父亲会小声地打声招呼，然后就不再说话。当遇到那些在村上有些脸面的人物时，父亲是绝对要往回走或是绕道而行，不肯说一个字。但是，和我独处时，父亲就判若两人了。他给我讲最古老的神话故事，教我怎样折纸飞机，兴致极高时，还会哼一段曲子。要不就把我抱到脖子上，然后像马一样往前冲，呵呵的笑声久久回荡在小小的世界里。父亲在别人眼里是可有可无的，别人在父亲的世界里也是虚无的，就好象是两种不同世界的人，彼此都不相干。父亲的快乐在我身上，我是父亲做人的尊严。 父亲跟我说过一次关于读书的事。有一次，我在家写作业，父亲在田里干农活还没有回来。天已经全黑，像一块幕布把大地遮得严严实实的，不留一条缝。饥饿加上困倦，我不知不觉睡着了。等我被一阵嘈杂声惊醒时，只见父亲正在驼着腰，蹲在火坑旁，一张一张地翻动着我的课本。火苗上下颤动，父亲的背影模糊成一大片。原来，我不小心把课本碰到地上的水洼里了。我忍不住，眼泪慢慢溢了出来。 父亲说，他没有读过书，不认识字，自己无法和别人比。他还说，希望我不要像他那样，一辈子抬不起头做人，要我好好读书。我似懂非懂，但我知道父亲对书的爱就像爱我一样。 我的选择 命运谁都无法抗拒，神灵也不会眷顾每一个人。凡人或许普通，但是生命可以自己掌握。父亲自小经受苦难的折磨，面对生活，早已从容，学会微笑。就算是阳光洒在身上，心中也会开放美丽的花朵。我的到来，虽然不带任何芳香，但绝对是父亲生命里最美的一朵。只因为我，父亲平淡的生命，终于有了陈年佳酿的醇香。所有的痛苦，都被冲淡遗忘。因为有了我，父亲的梦想就有了延续。 岁月无声无息地流逝着，生活在变化，我和父亲也在改变。我没有再去上学，我已经懂得了一些人情世故。我不再觉得坐在自行车后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情，我甚至厌恶看见自行车，它那么丑陋，像桎梏一样，夺去了我所有的自由。我有脚，为什么就不能走路。我开始责怪命运不公。但是父亲还是不肯，我就坚持不去上学。这一次父亲没有让步，我也没有妥协。我和父亲的关系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在家闲居的日子，我喜欢呆在村前的小河旁。静静的一个人，流水潺潺。尤其是星斗满天的夜里，苍老的榕树，闪着金光的流水，都在无言地诉说着关于生命的故事。我为此着迷。我时常在想，父亲当年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喜欢聆听故事。在故事里，是否寻找灵魂的归宿。父亲或许也痛苦过，迷惘过，想过，问过，可是，一切已经有了答案。我无法重复父亲的生命，我是不可预知的未来。 就这样，岁岁年年。老榕树掉了叶又发了芽，轮回着生命的足迹。倒是那条河，河水快要干涸了。我还是和往常一样，在星夜里，一个人在静坐。只是，心里一片宁静。 这一晚，父亲轻轻地走到我身边，静静地坐下来。没有招呼，没有话语，眼前是沟壑纵横的河床。月亮洒下明净的光辉，万物沐浴在秋风的凉意之中。父亲小心地咳了几声，然后掏出烟袋，拈出几根烟丝，撕开一片薄纸，用舌头舔了几下，卷起，咬在嘴唇间，扑哧划燃火柴，一闪一闪。烟雾渐渐笼罩住我的气息，我想今晚就这样过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父亲眯着眼，把我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咧着嘴，轻轻拍了几下我的肩膀，说：折翅的鸟儿也有飞翔的权利。我感到很意外，一向嘴拙的父亲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眼前的父亲，身躯瘦小，面庞黝黑，短发花白。我流下了眼泪，当着父亲的面。自懂事以来，我第一次尝到了流泪的快感。所有的不幸，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怨愤，都已经被压抑得太久。有时候，压抑比发泄更痛快。而一旦发泄出来，那就是人生最大的快乐。 我的人生路 当我的跛足艰难地迈开第一步时，前面是父亲粗糙有力的手臂。当我连续抬脚不断追逐时，父亲巍峨的身影就是我的方向。当我坚实地走自己的路时，眼前的父亲已经两脚发颤。我为父亲的苍老感伤，我不再愿父亲的梦想也随着他一起老去。 我提着装有几件衣物却塞满土产的麻袋高高低低地走在村口的泥泞中，走不到十步就要停下换气。虽然到了晚秋时节，凉意已浓，被憋已久的汗水瞅准时机遛了出来，把衣服浸透了。出门时，父亲要替我提包，我不肯，他拗不过我的倔脾气，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我而无可奈何。以往所有事情都是父亲为我打点好，我只是闲人般跟在他身后无动于衷。可是这次不行。这一次我一定要自己来做，哪怕是拖是拉也要自己解决。我下定了决心。我深知，走完这段路，我就再也没有依靠了，而这是父亲最担忧的。所以，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要表现给父亲看。 我看到有点傻眼的父亲额上也渗着一层汗珠，嘴角颤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没发出声来。我转过头，深吸一口气，手臂一甩，把袋子往肩上一扛，我打算一口气走下去，不再回头。我不想再让父亲看到我的狼狈，我也不愿再看见父亲的尴尬。我不希望在这样的时刻还让两个备受摧残的灵魂增加折磨，以致永世不得超脱。我的痛苦在父亲身上总是双倍的，我能做的，只有永不回头地向前走。 这样想着，身上的包袱变轻了许多，眼泪却又禁不住地流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叮当声。不用回头，我的脑海里已经清晰地呈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一位白发杂乱的老头，佝偻瘦小的身躯匍匐在残缺不全的自行车上，随着道路颠簸起伏。说真的，我再也不忍心回头看。 父亲远远地就呼叫我的乳名，我停下脚步，愣愣地站着，心中翻涌着一股股酸楚。世界好黑暗，空气好沉闷，我快要窒息了。 父亲笑呵呵地接过麻袋，手头一轻，我感觉手臂一阵钻心的胀痛。我强忍住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天旋地转的眩晕感奔袭而至。 父亲让我坐在后座，说要驮我。我说什么也不答应，父亲也就不再坚持了。知子莫如父，只是我不懂得体谅父亲。 就这样，父亲驮着麻袋，拉着自行车，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两个矮小的身影一高一低地爬行在蜿蜒的山路上。 远处是初升的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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