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黄豆粒般大小,从一个叫打火机的物件里跳出来,逐渐变大,慢慢吞蚀着面前的一堆纸钱。这是一种特殊的邮递,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给另一个世界的亲友寄钞票,火便是特别的邮递员。火越来越大,最后完全包围了纸堆,红红的火光印着每一个人的脸。
老爸,你的生日到了,我们提前回来给你做生。三妹嘴里喃喃着。 我把一个小酒杯放在坟头,拿着酒瓶向杯里斟酒。金黄色的草纸在淡红色的火焰中逐渐变黑,袅袅的青烟卷着破碎的残片冉冉升起,再黑雪般纷洒,挂在周围的树枝上,飘在坟头,落在酒杯里 酒杯,酒 父亲那浸在酒杯里的人生。 幽静的竹林小院,孤独低矮的土墙瓦屋,灰尘满地,烟尘满顶的灶屋。冰冷硬梆的石桌边,年仅四五岁的我,跪在吱吱呀呀唱歌的条凳上,望着面前的父亲。好像没有酒杯,只有父亲手里的洒瓶。桌子上有两个菜碗,半碗海椒酱,半碗泡咸菜。年轻的父亲时而就着海椒酱,时而一片泡咸菜,对着瓶子吹。每喝一口,嘴里还顾意咋咋作响:真香!逗得一旁的我直咽口水。 想喝吗?父亲问。 想! 父亲把一支筷子伸进酒瓶,再拿出来递到我面前,筷子前端有了一滴酒,来,喝一口!他煞有介事地说。 贪嘴的我张开了小嘴,却不想这被父亲津津乐道的,我也一直以为美味可口的东西,竟让我差点背过气去。我啮着牙,裂着嘴,但却没哭。 这是父亲给我上的第一课,关于酒和人生的第一课。当时,父亲让我知道了什么是酒的滋味。长大后,我从人生是一杯苦酒的句子里,知道了这就是人生。 人生 父亲,你的人生真的是一杯酒吗?但我却知道,你把自己的人生浸在了酒杯里。 父亲爱酒,并且视酒如命。父亲是个驾驶员,平常要出车,很少喝酒。在我的印象中,每缝休假,父亲必然喝酒,而且每天一瓶,早中晚都喝。我们兄妹几个常去推销店给父亲买酒。记得有一次,父亲拿两元钱让四妹去买酒,四妹在路上把钱掉了,不敢回家。我和母亲把吓得在石缝中打抖的四妹抱回家,天已经黑了。本以为父亲晚上不会喝酒了,但他还是拿两元钱让我拿着手电去给他买了一瓶酒。 爸,你少喝点吧。那天晚上,我把酒交给父亲时说。 我知道。我心里高兴,就想喝两口。他嘿嘿地笑着。 可在父亲的一生中,喝酒并不仅仅因为高兴。 爸,你生前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没吃过好的,没穿过好的,回到家里连下酒菜也没有。我们都知道,我们小的时候,你为了把我们拉扯成人,可我们刚大点妈又病了 面前的火已经熄了。只有烧过的纸灰和压在下面没有燃过的草纸,四妹一边唠叨着一边和三妹用树枝撬着灰堆,让压在下面的余片翻上来燃尽,变成灰 灰,草纸燃过后的余烬,被俗称为纸钱灰的灰,一堆,两堆,三堆 那是父亲烧的,在堂屋里。 还是那个竹林小院,已改造了灶屋的土墙瓦屋不再孤独。父亲出国那两年,政府为照顾援外人员家属,迁来了两家邻居为伴,因为母亲生性胆小,怕黑夜。 那是我刚上初三的一个星期六早上,我回到了这个竹林小院的家中。家里来了客人,有外婆,有厶姨,几个妹妹都在,却没有母亲。我是乎预感到了什么,向屋里走去。走进房间,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人,正在蒙头大睡,我以为是母亲,就站在床边,也没出声。可厶姨走进来说:你还不去看一下你妈呀,在堂屋里。我没支声,走向堂屋。堂屋里有一张床,床上躺着母亲。床边有一张高桌子,桌子上摆着许多碗,每个碗里都有半碗水。两支燃烧着的蜡烛正在桌子上吐着淡红色的火焰。地上堆着许多堆纸灰,就是那被俗称为纸钱灰的灰。我踏着灰堆的空隙走到床边,轻轻地叫了一声:妈!母亲睁开眼,陌生地望着我,然后,又合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她突然一个翻身坐起,口里急急地大叫着:快点!快点!快点烧纸!来了!搞快点!房间里有人冲进了堂屋,抓起桌子边的草纸就往火上送。是父亲!我的心一震,他的头上竟然有了那么多的白发!望着父亲苍老而忙乱的身影,我只想哭!厶姨把我拉出了堂屋,几个妹妹也在房间里抹泪。我强忍住了泪水,没让它流出来。 你爸爸昨晚上一夜没睡。你妈就这样喊,你爸爸稍微慢一点都不行,只有这样,她才能安静一会儿。 母亲病了——精神分裂症! 第二天,父亲把母亲送进了精神病院。从此,这个家变得贫困交加,劳累和精神压力伴随着父亲艰难的后半生。父亲的酒杯里,从此也渗进了他负重的人生 爸,你就用这些钱去买一些你喜欢的东西。你想吃什么就买什么,你想穿什么就买什么吧。你生前没有什么好衣服 衣服 长长的,盖过了膝盖,由于长期开水和肥皂的作用,早已找不到原来的颜色,衣服的下摆随着交替前进的双腿上下翻飞,焕着灰白色的光。那是父亲的衣服,那件洗得发白的工作衫。每年冬天,父亲总是穿着它。记得有一次,工作服的袖口与袖身脱开了,但又没有完会脱下来,就像套在手上的镯子。在驾驶途中,镯子挂在了挡位杆上,又正值前方转弯,父亲的右手一时无法到达方向盘,幸亏父亲几十年的丰富经验,再加上好人的好运才算化险为夷。事后,气急的父亲一把扯下手镯,扔出车窗老远! 如今,每当我看到那些衣衫整洁的驾驶员,就会想起父亲,并为此而特别的愧疚。如果时间能够轮回,我们绝对不会让他穿成那样。 你们让远一点,燃鞭炮了。 鞭炮,在无垠的旷野怒吼着,震耳欲聋!地动山摇!从何时起,我害怕鞭炮?我讨厌鞭炮?! 那晚的白色,至今还在眼前晃动。 那是长长的白布,缠在父亲的尸体上,一层又一层。 我极力推开架住我的人,跑过去阻止他们,在我心里,父亲当时还活着,有呼吸,我怕他们缠得太紧会憋着父亲。可亲友们极力拦着,不管我撕打,哭喊就是不放开。一阵晕眩,我伏在了朋友的肩上 天黑了,死一样的黑夜,到处充满着恐怖的黑夜。父亲——那个白色的像木乃伊一样的尸体,被抬上了他驾驶了多年的客车,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的车上作乘客! 鞭炮,噼噼叭叭,惊天恸地地嚎叫着!我的心随着爆竹的撕裂而破碎,破碎的残片,永远撒在了那个让人痛心的地方。 父亲走了,留下了一段四十九个年轮的人生,永远地走了。他是因为太疲劳,他是因为太忧虑,他是因为双肩太沉重。 爸,你放得下我们吗?留下一群尚待培养的儿女和多病的妻子,你走得放心吗?你走得太早,你走得太急。你不该不告诉我们一声,就这样匆匆地离去。你为我们受了那么多的苦和累,我们还没来得及报答你,你就这样走了。你让我们后悔啊,当初没有好好心痛你。现在,我们只能在过年过节和你生日的时候给你多烧点纸钱,让你在另一个世界穿得好点,吃好点,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 安息吧,我的父亲!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