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砖断瓦] 残砖断瓦的意思

时间:2019-12-30 10:31:32 手机站 来源:网友投稿

  天色暗下来,父亲蹲在柿树底下,有一阵没一阵地絮叨。其实,你们都在外面,不用再盖房子了。盖那么多,我们老了,谁还回来住呀!三间房能把我们住到老的。父亲说完,收拾墙角的什物去了。他收拾得很吃力,完全没了年轻时的冲劲。仿佛挪动一柄锄头,他也要深吸一口气似的。看着父亲僵硬的腰肢艰难地下弯,我使劲把眼泪往回憋,小跑过去,帮父亲搬那些文物似的盆盆罐罐。

  

  我从外地赶到家时,三间瓦房都拆掉了。到处是残砖断瓦,碎泥灰土。母亲蹴在废墟上,捡拾残留的砖块和瓦片。手指缝灌满深灰的老土,她不管不顾,依旧在废墟中翻找。等满了一竹笼时,母亲站起身,拍拍衣衫,然后弯下腰去,用右臂挎起沉重的竹笼。我想帮她,她用眼神逼开我的双手,把竹笼往上提了提,试图站直身子。她努力了好几次,身子还是倾斜着。顿了大约有两分钟,她便抬腿朝门前的废砖堆走去。灰白的头发被尘土汗水浆成毡子,硬硬地贴住了头皮。

  

  斜阳影里,母亲歪歪扭扭的身子来回奔忙着。我知道,这是母亲与命运抗争的惯有姿势。打小,我就熟悉她的这种姿势,熟悉得能听见她心肺的一呼一吸。母亲这样抗争时,没有人能挡住她奔忙的脚步。我拿过一条毛巾,递给母亲。母亲不说话,把毛巾绕在脖颈上,擦擦脸上的汗泥,继续捡拾残砖,捡拾断瓦,捡拾报废的铁钉。

  

  其实,母亲完全不用这般辛苦的。等到推土机到来,三两下便会铲除净尽。我懂得母亲的心,她一定是用这种亲近旧砖瓦的方式,翻检着层层淤积的记忆碎片,渴望能找到旧时生活的残影,给残缺损伤的心一点瘠薄的慰藉吧。毕竟,这里的每一块砖瓦,每一寸尘土,每一方空间都留有大弟生前无法散尽的气息。

  

  此刻,我仿佛看到父亲的双手捧着的那800元偿命钱,还在滴沥着殷红的血。还记得父亲红肿着双眼对我吼出的那句话,拿去,给我盖房子!那年,我刚刚师范毕业,一家五口人挤在一张大炕上。夏日的夜晚,能望见椽缝里透出的月光,明晃晃的。没等到花上我一分钱,大弟便倒在别人的墙根底下,永远地去了,将盖房子的重担挪到我的肩头。800元,如何能将房子盖起来?父亲的神志已经不清楚,我摇头时,他一改往日的温和,圆睁着双眼,仿佛暴怒的一头狮子,随时会给我致命的抓伤。为了一句帮我盖房子的承诺,我嫁掉了我自己。

  

  房子盖起来时,虽然简陋,比不过邻家的高大,父亲看着,眉宇间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只是更加沉默寡言。他会坐在门前的青石墩上,端着茶壶,望着一溜一溜的树影发呆。茶壶的水换了一遍又一遍,父亲的嘴唇依旧干裂着血丝。我知道,他是多么想念自己的儿子啊!我盖的房子再好,不见了弟弟活泼泼的容颜,他如何能安睡过一个个更深的夜晚?

  

  母亲的话语更少了。没人能从她嘴里掏出一句话。她常常忘记了做饭,呆坐在炕上。偶尔能听到一两声笑语,你回答她时,她却不再吱呀一声。半夜起来,有时能听到母亲纺线的声音,有时能听到纳鞋底抽线的声音。她把所有的旧衣衫拆掉,浆成鞋料,晾在庭院的柴堆上。衣柜里,摆放的男式大号鞋越堆越高。小弟穿不了,那一定是给大弟准备的鞋子。我终于明白,母亲一人时的笑语声,原来是给大弟听的。

  

  二弟研究生毕业后,娶了媳妇,生了儿子。母亲看着刚足月的孙儿,伸手就来抱。看着孙儿嫡系的眼睛,她笑得很阳光。她不再躲避亲戚朋友,时不时地嘘寒问暖,和儿女们会心地交流。封闭了二十余年的母亲,终于走出伤痛的坎儿井,享受着迟到的天伦之乐。

  

  如今,面对这一堆残砖断瓦,母亲为何又一次陷入无言的状态?听弟媳说,拆房子前,她给母亲做了好长时间的思想工作。母亲答应拆房子时,春日的阳光正好爬过窗前的柿子树,照亮了整个庭院。父亲母亲靠着北墙,看房顶的瓦片给匠人一片片揭下来,看一块块老砖被转移到渠岸边,看老房子一截截矮下去,他们不喜不怒,就那样站着,一直站到匠人离去,暮色四起,母亲这才提起竹笼,走到废墟里,翻检着,挑选着,一声也不吭

  

  母亲许是忆起了刚分家时盖房子的情形。这所宅院曾经有过坟茔。父母被分家时没有更好的宅基地,只能在这里修建自己的窠居。那时,流行盖偏房。因为西邻居也盖着偏房,所以父母把房子盖到靠西墙,这样可以省去一大堵墙的工料。夏日的早晨,父亲上到房顶,母亲站在房下。用一根绳子绕住一个搪瓷脸盆,母亲把和好的草泥铲满瓷盆,父亲拉住绳子提上去,猫着腰,踩着歪斜的椽子,把草泥涂抹在草毡上,然后把青瓦依次摆好。没看到工匠到来,我就去学校了。那种场景一直定格在我的脑海中,再也不能除去。我总以为,那三间偏房,就是父亲母亲用两双手一砖一瓦盖起来的。故而有一段日子,我恨极了偏心的爷爷奶奶。

  

  后来,我了解到母亲对爷爷奶奶的成见。她赌气出去盖房子,不让爷爷奶奶插手。爷爷奶奶远远地看着,干着急也没办法。老一辈的恩恩怨怨我至今也无法判清楚。只知道母亲有着一颗极为强胜的心,有一根宁折不弯的脊梁骨。奶奶去世时,母亲没有掉一颗眼泪。她仿佛在看一个路人入土时那般漠然。难道,母亲的心里还残留着初次盖房时的阴影吗?还是大弟的离去给她心灵涂抹了一道虚无的宿命?那么,这种阴影,这种宿命,能否随着又一座新房的建起而消散呢?

  

  劝阻不了母亲,我和二弟一起捡拾瓦块,放到竹笼里,抬出去倒掉。母亲便将砖块摞起来,两只手臂抱着,一晃一晃地,走到废砖堆跟前扔掉。人手增加了,又翻检了一阵子,残砖断瓦很快捡拾干净。母亲这才坐在木凳上,脱掉鞋子,抡磕鞋里的沙灰。

  

  母亲站起来时,原本高高的个子忽然矮了一截。背深深地驼下去。那棵去年栽种的柿树也高过了她的头顶。我拉过母亲的双手,老茧,血泡,裂纹,手纹,混杂着,叠加着,密布着,很难分清它们的界限。我几乎难以想象,这就是曾经为全村女孩绣嫁妆的那双手。到底是残砖断瓦毁掉了母亲曾经的灵巧,还是岁月的苦难磨蚀了母亲往日的聪慧?

  

  寒气渐渐弥漫了整个庭院。母亲加了一件衣裳,坐在庭院的木桌旁。她隐身到厨房木门散射的灯光之外。我无法辨识她疲累一天后,脸上僵持着怎样木然的表情。暮色像浮动的水雾,一层层,包笼了门前的残砖断瓦,包笼了母亲建新房的稠密心思。她就那样坐着,一直坐着,任父亲的呼唤给一缕一缕的春寒消淡,淡至虚无

  

  2449字

  

  2011.5.4.2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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