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间的三次拥抱】彼此间

时间:2020-01-02 10:26:26 手机站 来源:网友投稿

  仅以此文,写给世间所有的母亲。希望天下的儿女,趁双亲健在的时日,给予亲情,使双亲享有圆满的天伦。

  一

  有一段时间,闭上眼睛,眸子看见的,就是她。臃肿的身材,宽松的衣服,紧皱的眉头,充满心事的双眼。那双眼睛里的光,静静的,在黑暗中注视我,似乎在呼唤,又似乎在埋怨,呼唤中有期待,埋怨中有失落。多种悲欢交织的眸光,使我颤栗、不安,恐惧又慌乱。不敢看那双眸子,目光定格在头发上,依旧是干练的短发,只是已被一层白霜覆盖。

  她老了!一声叹息,眼前的她,已全然不见。睁开眼来,眼睛所面对的,只是惨蓝的电脑荧屏。我想她了!她是我的母亲,一个已经六旬开外的老妇人。

  

  二

  她有苦涩的童年,也有黯然的少年。

  吝啬的父亲,笨拙的母亲。没有从父亲手里吃过一个糖果,也没有从母亲手里尝过可口的美味的饭菜。童年的家,一直是光徒四壁,贫穷潦倒。

  读了三年的书,靠一本字典,读通了红楼,看完了水浒,就那么认识了尘世,成就了自我。少年时,月经不正常,经常出血,一个月有半个月都在流血,脸上一天到晚看不见红晕,如纸样的苍白。

  十八岁时,因出血过多,而致生命受损,差点走上不归路。辛而,人缘特好,全公社的人为之献血,省城大医院的医生施以手术,才得以保命。十九岁上,身子好转,健壮如男儿,为整个大队,贡献热血,不惜误了自己的大好年华。二十五岁时,方认识了父亲,刚正、呆板、不懂处事圆滑的退伍军人。

  

  三

  怀着我的时候,天天奔波于田间地头,与父亲在阳光下挥汗如雨的劳作。

  劳累过度,七个月早产生下了我。刚出生的我,状如瘦猫,身长不过半尺,只有二斤七两重。父亲见我不成人样,欲弃。她不忍,将小小的我搂在胸前,眼泪直淌。襁褓中的我,不谙世事,也无所知觉,不解万千的悲苦,还有她的不舍。我得以活命,她在我的生命之初,就将最早的爱释放了。

  因为我的不成人样,她没能过上一个好月子,六七天过后,就一个人下床洗尿片,衣服、被褥、还有厨具,沾水过多,寒气入侵,生下我的第一个冬天,就关节肿痛,无力动弹,卧于床榻。

  无奈,拥我于怀中,在床上劳作。绵长的夜里,床上面吊一盏灯,小小的煤油灯。她在灯下绣花、缝衣服、纳鞋底,读书给我听。她说,我就在床上长到了一岁零两个月,我格格的笑声和均匀的呼吸,是她那段日子的全部世界。

  

  四

  她是长女,下有三弟一妹。因为母亲的笨拙,十三岁的她,便承担了全家人的衣食住行。一家人的吃喝、穿戴,里里外外全由她一个人打点。青春年华的她,夜夜在灯下纺棉,织布,缝补。用自己柔弱的肩,让两个弟弟读了高中,成了家,盖了新房,成就非凡。

  我总在夕阳下,立在风中,冥想十多岁的她,飞针走线,为一家人引渡生命的延续与成长。

  生活的重压使她没有开怀的成长岁月,一路艰辛走来的凄然,是她承担了,许多不该由她来承担的东西。但是,她深深明白,生存万象,唯有读书高。她渴望她的子女能够成就非凡,完成她的梦想。

  

  五

  那天早上起来后,五分钟不到,开始泻肚,又五分钟不到,脱水休克。她不顾自己腿部关节的顽疾,背起我朝诊所跑,一路上,汗水湿透了衣背,气喘如牛。将我放到医生面前,面色如纸,说不出来一句话。老医生给了她两支葡萄糖,才给我注射强心针。

  症状缓解的我,去拉她的手,她仍呆坐在诊所的长椅上,面无表情,手仍在颤抖,腿仍在哆嗦,胸口仍在剧烈的跳。等候了大半天,在我的哭声和笑声的呼唤下,终于好转。意识恢复了,紧紧地将我拥入怀中,狠命的亲,然后说:我在和病魔赛跑,我要救你。

  二十多年后,回想这句话,仍鲜明如昨日。如果她多读一些书,定会成为致命的作家,她的话会让你一辈子记住的。那一年,我只有五岁。

  

  六

  贪玩的时节,动不动就溜出去,被她发现,拉回来,就是一顿痛打。

  啪啪的响声,总在午后响起。她手里握着鞋底,她的嘴唇哆嗦着,手在颤抖着,眼泪也在流着,我知道她的不忍和不舍。可我没学会哭,痛打之下,我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从不会有一声喊叫。不是我不知道疼,而是我知道,她也是无奈,她望子成龙盼女成凤,她恨铁不成钢。打在我身上,痛在她心上,往往是打着打着,便扔下鞋底,抱着我竭斯低里的哭起来。

  她的打,使我丧失了孩子活泼的天性,变得不苟言笑,安静得如同一个垂死的老人,让人难以置信。我不再出去,安安生生的呆在家里,遵照她的吩咐,将课本上的习题,作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能把课本默写下来。因为家里穷,没有任何的课外读物,只有课本。那是个暑假,我只有七岁。

  

  七

  老师来家访,不知给她说些什么,她有些变化了。

  老师离开的那晚,她坐在灯下给我缝毽子。我躺在被窝里,看她在灯下为我飞针走线。一块小小的布片,被她缝成小袋子,装入细小的沙粒,再一块块尖对尖的连起来,就成了一块色彩艳丽的毽子。她的神情极为专注,针法细密而又扎实。做成的时候,她有了笑,是那种我渴望了很久的笑。她说:妞儿啊,妈不该那么粗鲁的对你进行管制,妈道歉,好不好?说着这样的话,她伏在我的身上,脸曾在我的耳朵边,热热的泪滚落在我的鼻尖上。那一刻,她离我是那样的近。

  我已经安静的不会表述自己的心事了,对她的亲近,我没有反应,心里却平静得如一片湖水,纯粹极了。这是她灌输给我的方式,从不会像别的孩子那样,搂着妈妈的脖颈去显示亲密。我和她,就像两个成年人一样,在一个共同的容器里相处,却不会发出一点声响。那一年,我读三年级,只有九岁。

  

  八

  我在镜前看自己的脸,右侧的脸,肿了很高。

  右耳朵下,长了个瘤,像核桃那么大,已经有十多天了。医生说,要到一定时间才可以切除。再不切除的日子里,会让你的脸扭曲变形,让你的痛感神经失调,不能自控。看着我的脸,那已经不是我的脸,陌生和恐惧,占领了我的整颗心。看着看着,又开始痛起来,我没办法排解,就拼命的摔东西,屋里的摆设被我摔了个精光。

  她闻声以后,就会立即赶来,把我抱在怀中,手臂伸在我的面前,让我去咬,她怕我伤了自己。每次咬过之后,她的手臂就会渗血,留下一个一个的小洞。他不语,静静的擦拭药水,换着不同的方位,让我去咬。母爱就是这样,为儿女,自己受再大的伤,也是无碍,只要儿女健康就行。如此咬了一个多月,终于到了开刀的时候。小小的刀片,夹在医生的手指缝里,医生用他柔软的手,抚摸我的脸,突然之间,割裂下去,我尖叫一声,接着便有了一种释放的快感。那个状如红枣般大的肉瘤,终于被取出来了,我咧嘴笑的时候,看到她一连的泪痕,嘴唇在不住的颤动。在我耳朵捂上纱布,被她拥在怀中返家时,看她手臂上道道齿痕的时候,忽然明白了许许多多。

  原来,我的疼,伤的是她的身;我耳下的道口,割的是她的心。我是她心怀里最不设防的一把刀啊!那回,我十一岁,正读五年级。

  

  九

  她悄悄读我的日记,知道了让我心思萌动的那个男孩,很不错,但是却深深为我着急,毕竟我们是情窦初开的少年啊。她着急、困惑,又茫然,接下来便失眠,头发大把大把的脱落。但是,她不动声色,什么都没在我面前表现。闲下来的时候,她仍旧读书,借助工具书,读时尚的少男少女杂志。她不动声色的请教我一些问题,青春期啊、情窦初开啊、渴望与异性接触啊还让我品尝未成熟的苹果还有柿子、葡萄等。从其他学校,她还请来了更多的男孩女孩,在家里开party:朗诵、唱歌、读小说她的匠心独运,没有讥讽,没有阻止,而是用一种别样的方式去疏导。

  那一段日子,家里成了一群孩子的天堂,增加了许多开销,还被邻居误解。当我走过这段青葱岁月之后,她终于放下心来,眉头舒展了许多。当我周末回家,看她如孩子般轻快的身影时,泪亦濡湿了我的双颊。

  

  十

  上大学的那个假期,她病了。也不是病了,而是受伤了。到房顶上晒花生,脚下的竹梯打滑,跌落下来,小腿骨折。休眠于床榻,又回到了那个刚生下我的那段日子。腿上绑着厚厚的石膏,她无力动弹。她认了,在成长的过程中,无力的时候也相当多,小时候因为瘦弱而无力,青春期里因为失血过多而无力,结婚后因为生于寒气入侵而无力,如今,又因为跌伤而无力。静卧于床榻,仍不肯停下劳碌的双手。总在夕阳的余辉下看她。异彩纷呈的丝线在她的手指间上下飞舞,一朵朵鲜嫩的花出现,一瓣瓣翠绿的叶子出现,一对对鸳鸯鸭出现,手中的鞋垫因她的刺绣而灵动起来。

  绣累了,我给她读小说。王实甫的《西厢记》,曹雪芹的《红楼梦》,听一回,哭一回,可仍然要听。她们累的吐血,所以薄命。夜间失眠,她听陈三两。爬堂的陈三两,用她写字的手,抚养弟弟中了状元,状元反而要害死她。陈三两如泣如诉的倾诉,婉转的唱腔入了她的肺腑,她黯然神伤,也是垂泪。

  她是感伤的女子,悲悯的情怀总使她落泪。早上起来,怕我看见,便戴上花镜,遮住红肿的眼睛。那个时刻,我总是伤感。她,不再是拥着我狠亲的她了,也不再是伸着手臂让我咬的她了。我与她之间,被无形的东西隔开,疏离的太久了。

  

  十一

  开学了,我要离开她了。收拾好行李,我去见她,她却要看我的行李。打开来,她取出了两双棉质的布鞋,她自己做的长裤、衬衣。从枕下取出几双崭新的鞋垫,放入包中。她不说话,很久都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此时的举止让我有些恻然。她怕她手工的衣物,我带到学校,同学们会笑我。她不动声色的关爱,渗透在我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我无法自控了,成长过程中所收的教育,已使我改变了年少时的狭隘,变得宽松和感性了。走上前,俯身抱住她,双唇在她的脖颈间亲吻。感受到她的震动,电击一般的震动。在她耳边,我轻轻地说:我爱你,妈妈。谢谢你这么多年的付出。她有一阵,泪,便滚落下来,滴在我的后颈,灼热又冰凉。她拍拍我的手背,笑了:傻丫头,妈妈也爱你。多少日子已经记不得了,我们之间似乎从没有过的亲密接触。

  

  十二

  读书的日子,轻松又实在。每一次打电话,都没有多说什么,三言两语,简单的两句问候就匆匆挂掉了。但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收到她寄来的东西:我所钟爱的小玩意儿,她认为我会喜欢的一些短文或者图片。清晰地记得,在三毛去世的那一年,她给我寄来了报纸,上面有一行字,写的是:三毛死了,去找她的家去了。她知道我喜欢读三毛的书,她知道三毛有一个深爱的丈夫名叫荷西。也知道三毛沙漠里的浪漫,她用这种方法告诉我她的痛。我打电话回去,给她说了许多三毛死带给人们的哀伤。她在电话中落泪,暗哑无声的低泣,令我神伤。

  她以她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她对我的爱,一步步走进我的心灵深处来。

  

  十三

  大二的时候回去,她的关节炎又犯了,从大关节延伸到小关节,手指已经肿胀变形,还疼痛不止。呈现在我面前的双手,已不再是昔日修长漂亮的了,也不能够在飞针走线,引渡他人的生命了。我给她看我写的书。她捧在手里,我翻开扉页,给她戴上老花镜,给她读扉页上的题字:仅以此书,献给我最伟大的母亲。她的双手哆嗦起来。

  小时候,她给我讲的那些故事,她自己捧读的那些红楼或者水浒,已使我爱上了汉字,爱上了用文字来表述心情。她关节上的肿胀,触及了我的手,那种柔软又僵硬的质地,令我恐慌。她真的韶华不再,年龄已使她内敛了许多,不多说话,也不注重细节,平静的生活。可我,知道她忍受的苦痛:灵魂的孤寂,肢体的病变。

  我泪流满面。她放下书本,捧着我的脸:妈很安慰,此生再无遗憾。今日此时,我才方知她的梦想,只读过三年书的她,却渴望用文字书写自己的感受。我的泪更是潸然,为我的不知轻重。

  

  十四

  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女儿,每日面对电脑,用文字书写对生命和生活的感受。

  宁静的呜咽,看到床上酣睡的女儿,才突然间明白了她。我成长之后,与她的疏离,隔绝了她给予我爱的通道。因为读书少,她欠缺合理的表述方法,即使是深爱,也依然不开口。偶尔的做法,也是理所当然,但同样需要彼此的相知与相容。

  我一直在想,我的女儿长大之后,不要再如我这般,做一个外表坚硬而内心柔软的女子,相反的,希望她,外表柔软而内心坚硬。能够在长大之后,依旧与我拥抱、亲吻、撒娇。不要像我,从小到大,不会撒娇,不会甜言蜜语,不会让父母笑口常开,享受应有的天伦。

  

  十五

  携女儿回去,她看见,微笑如菊花般绽放,抱起女儿,开怀如孩子般满足。她带女儿去去爬山,采野菊花,挖草药,挖蚯蚓,捉蝴蝶。看着他们远去,心泪涌动,这是我的母亲,年过半百的时候,学会了与人亲近,如果也这样般与我温情,我们的生命该演绎何样的精彩?

  她变着花样,给女儿快乐。各种各样的糕点,各种各样的小吃,各种各样的玩具,贴画、剪纸、泥塑、插花看她兴趣盎然,步履蹒跚又轻盈,我的泪濡湿了面颊。在临走的时候,又给我装上大瓶的香油,大袋的花生、黑豆、绿豆,还有黄花苗、山楂果、枸杞子。我给她深深的拥抱,深切而又长久的拥抱,我在她耳边,仍旧轻轻地说:妈,我爱你。仍旧感受到她肢体的颤动,如电流通过一般的震动。

  上车了,回头看她。倚在门口微笑,白发已盖了头顶,右手扬着,轻轻的挥动。微笑中有满足,还有期盼。

  

  十六

  回家的途中,我的泪不可遏止。给予她的三次拥抱,都让她震动不已。仿若她的生命中企盼与渴求的,尽是如此这般而已。她对我的不设防,让我对她伤了又伤,手臂上残留的齿痕,印证着我的残忍,也印证着她的付出无怨无悔。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一直从她身上索取,骨骼、血液、青春、发肤、脾气,直到她所剩无几,只有衰老、遗憾、渴望、期待的时候,还不肯停止。

  在我的良知被唤醒的日子,我不敢面对欲养而亲不在的苦痛。趁着她健在的日子,让她做一回我的女儿,照顾她,陪伴她,让她不再孤寂。她一直的梦想,我去完成,给予她渴望的,还有期待的,是她终其一生,在满足中度过。

  

  十七

  此刻,她就睡在我的身侧,另一侧,是我的女儿。看着她熟睡,用手轻轻的环抱住,她就是我的另一个需要照顾的女儿。

  年岁大了,对世间的事,越来越淡然。很多的人与事,出现了,又消失了。又如潮起潮落,没什么可以解说。朋友间有分有和,夫妻间有吵有闹,很多感情目的都不纯,对待也不善。归根结底,我手里能握住的感情又有几许?又有几个人的事?

  终有一天,她也会离开我。但我不愿去想,究竟是哪一天?仿佛此刻,她是我手中的最后一张底牌,我要攥紧,让她,一直都在,不离我左右。

【责任编辑:可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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