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暑假和弟弟去南岳看日出。夜晚睡在山上，通铺都盖厚厚的棉被。凌晨四点不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格外清澈，这才知道什么是更有早行人。
穿起租借的军大衣，赶紧登攀祝融峰极顶。薄熠时分，孤独的几颗星冷寂清丽，下弦月悬天。我是那么狂热的期待，像迎接心中的爱人。决眦向东，竖耳招声。虽说是盛夏时节，1300米的巅峰却是寒澈入骨。当时，作为四类分子的后代，带着自力更生告别知青岁月的信心，幻象大学毕业以后新的人生，踌躅满志。而弟弟也进入了清华园。多少玫瑰颜色在扶摇召唤。 青葱年少，恨不能用自己的灼热，点燃东方的朝霞。我把自己的颈脖伸得老长，希冀伸向无极。就感觉风声、虫鸣、溪溅、石颤，仿佛种种凝聚天地，凝聚日月精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降临，那种荡涤尘寰的磬音，我感觉用语言来描述是很难抵达至美至真之一二。而此时，一抹朦胧的金银边缘浸润而出，马上迎面辐射而来，似乎无比强烈又无限温柔，紧接着如瀑布沐浴，华彩万丈，这是何其壮丽的海啸。 无与伦比的激情和爱恋，灼烧完全赤裸的视听，我想这就是天籁之音了。她一定给了我某种暗示和启迪，这原汁原味的天音和镜像，从此，每每在我遭遇人生波折时，就在脑海某一个沟回，某一个朝夕相处的时刻闪烁。 其实对于音乐，我没有天赋，充其量也只能用一个孩童的眼睛和耳朵感受，随她从天而降，像阳光，像星月，像微风，像雨露，甚至像冰雪，有形或者无形，伴随耳膜和视觉的交映接收，听她随心所欲的恩赐给我什么。我只是一池静水，在她的磁场脉冲涌动中，宽泛的振荡，漫漫漾开心头的涟漪。我以为，那自由的旋律，根本就没有疆域，没有条条框框，飞花流瀑，你如果束缚她，她的羽翼如何绚烂，如何展翅高飞。 后来我又多次在大江南北爬山涉水，南岳也去过很多回，好想找回当初的感动，却再也找不到那直击心扉的叩击。我本以为我这一生就只能回味那一次天籁之音了。 平庸的日子流水无声。我几乎对城市疲惫的噪音充耳不闻了。然而，那天下班回家，脚步随楼梯台阶一级级上升，我的灵魂突然一阵激灵，好像有一缕仙音洞穿苦难的折磨。我三级并作两级登上六楼半，是的，那仙音来自我自己的家！ 儿子放假了。儿子回来了。儿子在拉手风琴。 夕晖蹑步楼道花格孔洞，在墙壁和走道洒落星点斑斓，我用钥匙轻轻推开一条门缝，《春天》的琴音就格外璀璨地倾泻过来，在楼梯间游曳回荡。仿佛少女在天鹅绒的绿茵翩翩舞蹈，仿佛山岗燃烧夕阳的火焰，仿佛穿越黑夜沙漠看见一盏灯光 我就闭目倚靠在门墙。幸福呀，你就是从心灵溜出来的精灵，残酷的沙漠时光因此也变成江南三月。这一刻，我依稀看到一尺长的肉儿，在那个清晨赤条条来到我的眼前，长长短短一束束啼哭，让我心花怒放；我依稀看到他撒开两手蹒跚学步，咿呀发声；我依稀看到十岁的他跟随老师，第一次在社区演奏《花儿与少年》.. 其实，拉手风琴纯粹是儿子小时候被迫培养的业余兴趣，还有书画也是，都没有真正接受正规学校教育，也没有名师指导。只不过他以后自己舍不得放弃手风琴。 而此刻感动我的真正原因，是随同音乐带来的一股内在情感之类的东西吧，这也就是蕴藏在音乐之中那姿势汪洋的内涵吧。那种心理的共鸣，才是音乐最能打动人心的部分，质朴而简单。 因此，我以为欣赏任何艺术，何必去纠结于那些程式化的条条框框呢？真的感动自我的，没有矫情，没有无病呻吟，是质朴的情感与态度，是油然而生的眷恋，就像亲情一样，是最抓摄心灵的部分。天地之间，还有什么声音，比儿子弹奏的乐曲更能深入一个父亲的心灵呢。 也许很多音乐家、评论家会指责我的儿子的技艺是这样的不专业，是那样的嫩稚苯拙，但在我的眼里心中，只要他双肩跨上手风琴的背带，用任一个手指轻轻一拨，曼妙的情感因素就会比所有的旋律词句都要倾心动魄。这没有什么等高尺、计算机可以测算！ 这个下班的时刻，傍晚走得有些快，那些散碎光斑不知不觉就消逝了，楼道开始显得格外有些静了，心跳的节奏甚至让自己担心，担心这咚咚的心声会打断我的天籁之音。久违了，就像自己参加文革后首次恢复高考所写的那篇作文：久违了。我的眼眶都潮湿了。 很久没有这样让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了，很久没有听到这样萦心荡气的音乐了。那轻盈的节奏让我放纵，那灵魂的品味让时间沉淀。那就是那个叫做共鸣的东西吧，就是在这样简陋的氛围里，我的心颤栗了。我并不仅仅喜欢手风琴的乐曲，但我难得被音乐震撼灵魂。我感受到儿子发自心灵的热爱，在这样的时刻我已经听出了他回家的心情：温馨，飘逸，自由，恬然。在忙忙碌碌浑浑噩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陀螺生活中，他赋予了这个家一抹阳光，满室春风！ 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高过我头顶的儿子已经打开房门，闪亮的眼睛望着我。 屋里的灯光一下子照亮黑魅的楼道，迎面的小伙子，似乎已经感到了我的颤抖，在这样的傍晚，我突然感到自己遇到了那个最平凡的名字：幸福。 人生出世，大家都在不停地向着所谓的前方，寻求幸福的种子，总是以为还有很多奇珍异果等待自己去采摘，其实，也许很多快乐就是在我们身边，等待我们的，就只是要留下心平气和的灵魂。而我以为，满足心灵最好的方式就是欣赏儿女的点滴成果，和看着父母健康快乐。 爸爸。那是我由衷听到的我的天籁之音。 赞 (散文编辑：散文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