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鸟汪曾祺 故乡的鸟

时间:2019-10-26 11:16:06 手机站 来源:网友投稿

  我离开故乡有很多年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使我想起故乡的鸟。

  

  小时候,我经常到小河边割草放牛,在那河水湍急的河滩上,经常看见一群群黄色的水鸭子,它们站在湍急的水面上,逆流而上,一只只货船从下游被纤夫拉上了滩口,那些水鸟还可以悬停在桅杆上,悬停在白帆上,船上的纤夫,也就是掌舵的船家长,用手做成鸟枪的姿势,对准水鸟,砰地一声,水鸟飞得不见了踪影。船家长在船头上哈哈大笑。

  

  不过也有喜欢打水鸟的猎人,在黄水鸭布满滩口的时候,已经是太阳落山的时候,天上的晚霞映红了水天,河水的影子里有无数只黄水鸭的影子,流动着,跳跃着,仿佛在经受一场生与死的考验。

  

  猎人是故乡的李叔,他一个有很多年打鸟经验的猎人。天上飞的大雁,麻雀,斑鸠,布谷鸟,翠鸟,画眉鸟,鹧鸪鸟,秧鸡等等都是他猎取的对象。有十射九中的说法。我只看见他打过一回麻雀,他一扣扳机,10余只麻雀就从天空中落了下来,我们小孩子就争先恐后去捡,然后就拿给他,他却说,娃娃,拿回去给你老汉下酒。我们就作鸟散状回家了。

  

  李叔扛着一只猎枪,来到河滩,选了一处隐蔽的地方,等黄水鸭游到他的枪口对出去的地方,他就要开始射击了。一只只黄水鸭逆流而上,它们就是移动的风景,它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被射杀。李叔用草帽挡住前方的视线,用芦苇花作伪装,河岸边有一只小渔船,只要李叔的枪响,渔船就挥动桨橹去捡击毙的水鸭子,要不是水鸭子就会被激流冲走,失去了李叔对他们的信任。小伙子们在船尾向李叔招手,李叔早就瞄准了黄水鸭,一扣扳机,枪管里的散弹砂子就射出了枪口,那些黄水鸭就在河面上漂浮着。小伙子们拿着一个个舀子,从河面上把黄水鸭捞上了渔船。小伙子翘起大拇指称赞李叔。李叔却说打飞禽走兽不值得一提,只能算是小菜一碟。李叔跳上渔船,看看有多少黄水鸭,他一数,还不错,一枪射击,居然收获了九只黄水鸭,够几个耍得好的哥们下酒了。

  

  没有被射击的黄水鸭已经远走高飞了。它们经历了这一次死里逃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到这个滩口来玩耍了。它们也许知道有人要射杀它们,人类为啥要与它们为敌呢?它们的思想产生了憎恨和仇视。一个夏天快要过去了,我站在河岸上,远远望着滩口下面,是否有黄水鸭子在河面上戏水,一看没有,二看还是没有,夕阳在下沉。河水倒映着群山,山上的树木,岸边的柳叶随风摇曳。整个夏天都没有了黄水鸭子来戏水了,我的心里感到很忧愁。

  

  过了一年,黄水鸭又在滩口上逆流而上。它们也许记得同一天的去年黄昏,它们的同类就牺牲在这个滩口上。我问李叔,你为啥要射杀黄水鸭子。他说,水鸟的营养价值很高,因为是野生禽类,来源于大自然,它们吸收了大自然的精华,人吃了野生的水鸟和野生动物肉,身体非常健康。你看我的身体好健康好结实呀。我说,动物和我们是好朋友,我们要爱护动物,和它们和睦相处。其实这是我在学校上课时老师上自然课给我们讲的。李叔说,你小娃儿,懂啥?我们和黄水鸭和睦相处,那它们为啥要偷我们的谷子吃?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李叔的这个提问呢?

  

  当李叔第二次来到河滩,进行射击时,那些黄水鸭子就仿佛有了先知先觉了。只要李叔一举枪,它们就一起飞得无踪无影了。李叔望着高飞的水鸭子,心里在纳闷,居然黄水鸭子知道我要射杀它们呀?我说,李叔,黄水鸭子经历过一次苦难,它们知道自己的危险处境,随时都会提高警惕,严防敌人射击它们。这就是野生动物的知觉灵敏的表现。李叔改变了射杀的方式,他在游动的渔船上,把枪口露出船舷,一次奏效,二次还是不可取,只要李叔一举枪,黄水鸭就在几秒钟之内飞得无影无踪了。李叔说,看来,我真的应该放弃射杀黄水鸭子的想法了,包括射杀其他鸟类的想法也该放弃。

  

  李叔一生射杀过无数只鸟类,还射杀过野兔,野狗,野猪,狗贩子等等动物。一天,一个和尚来到村庄化斋。看见李叔肩头上扛着一支鸟枪。和尚说,施主,你千万不能再杀生了。杀生多了,今后百年归寿的时候就很久不能断气。李叔听和尚这么一说就有点不高兴。

  

  我听父亲母亲说,60年代的时候,生产队春播之后,又遇到大天干,地里的种子很久都不能发芽。竹林的麻雀特别多,大家没有粮食吃,老百姓都在饿着肚子。那些可恶的麻雀就去啄种子,中央号召大家赶走麻雀,全国各地于是就宣起了一场用吼声与麻雀作斗争的战斗任务。生产队里的队长天不见亮就叫社员起床,到竹林里去吼麻雀,站在高山上,站在山坡上,站在田边土角里一直吼着,不允许麻雀有一刻停留的机会,大家都把嗓子都喊哑了。麻雀的确飞累了,有的从天上掉下来就死了,这就说明一场强大的吼麻雀的人民运动是多么的伟大,是多么的强烈呀。

  

  不过过了很多年,故乡的之前看到的麻雀,画眉鸟,斑鸠,翠鸟,布谷鸟,秧鸡,白鸽,鹧鸪,丹顶鹤,几乎没有了,就连之前在滩口看到很多的黄水鸭子,也不见了踪影。也许它们觉得故乡不适合它们生存了,需要到另外的地方去,到它们安全的地方生存。大家都觉得很奇怪,那些鸟类一下子都没有,是不是被人类灭绝了呢?他们觉得这是个秘密,我也始终找不到答案。

  

  据说,李叔在他去世的时候,口里还在念着黄水鸭子。和尚说,在李叔不能断气的时候,要把李叔使用过的鸟枪拿来,对着天空打上一枪,他才能断气。可惜,鸟枪早已被乡政府收缴了,李叔的嘴里在离开人间时还在念念不忘:斑鸠,白鸽,麻雀,翠鸟,画眉鸟等等。村里人给他找来一支木头做的枪,大家说鸟枪来了,鸟枪来了,鸟儿都被你射杀光了,你也该忏悔了。他听不到枪响的声音,村里人突然想起,该点燃一串鞭炮,让鞭炮声伴随着李叔走向极乐世界。

  

  鞭炮声响起,李叔的眼睛翻了白眼。李叔这一生就结束了。唯一没有让他听到的是,麻雀和黄水鸭子的尖叫声,那种凄惨,刚烈,阴惨惨的鸟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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