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乡下赶来，一脸扬尘。背着由两个粗布帆包拴在一起的一个褡裢，一个包里装着二十来个鸡蛋，另一个包里装着十来个土豆。就是这两样最最普通的东西，却把父亲的脊背压得像一条扁担，一头挑着老伴儿，一头挑着儿孙。
父亲早已是古稀之人，身子骨明显地不如前了。以前，我总是带着妻儿，一周一趟常回家看看。回去的时候，买上一点瓜瓜果果菜菜鱼鱼，算是对父母的孤独一点点良心地安慰。娘，三年前得了一场大病，最后命是捡了回来，却落下了终身的残疾。 昨天，父亲打电话说是想孙子了，想过来看看。我说，我接你们来。父亲大声地说：短短的一乍路，叫什么车？！我一向敬畏父亲，他的话我从来不敢违拗。父亲一向不大出远门，今天是父亲第一次从乡下来看我们！ 1、门卫 妻在厨房忙和着，我呆在书房看书。太阳爬上东山头，已经一竿子高了。门卫打来内线电话，说是父亲来找我。从六楼望下去，父亲就像帆布袋上的一滴墨水，围着一个大黑点在旋转，找不到自己应该落脚的位置。那个大盖帽，平时就把我们这些小人物不放在眼里，更何况乡下来的一个父亲呢？ 突然，我看到父亲变小了，小成一芥麦粒。平日，父亲在庄稼地里，那可是高出麦子两个头的。门卫的呵斥，像钱塘的潮，一直涌上了六楼的窗台。一芥麦粒就惊慌地浮在这片声浪里，寻找着自己的那片土地。 原先曾为地里的两三个麦穗没捡，白白地挨了父亲的一个耳光。从此，一个农家孩子的眼里，麦子比黄金还贵！ 楼下的父亲，恍惚间变成了一个需要呵护的小孩。我夺门而出，一气里滑下楼梯，跟迎面走来的父亲差点撞了个满怀。我想找那个大盖帽说理去。一只大手，横过来，紧紧地拽住了我的冲动，把我掼到父亲的眼前。 2、楼梯 七楼，没有电梯，有的是一步一个台阶。父亲背着一个褡裢，是两个粗布帆包拴在一起的那种。我说，爹，让我来拿东西吧？爹说，轻轻地一点点，我能拿的动。就这样，父亲在前头，我跟在后头。手里空空的，心里沉沉的！ 也是一个太阳火辣的日子，父亲肩扛一把锨，我背着一个小背篓，跟在父亲的身后，晃悠在仄仄的山道上。一路上，父亲不说话，我也就不说，只是把父亲的脚后跟跟得老紧。一路走一路想，快点长大，好想拥有跟父亲一样的一双大脚。 我跟着父亲的这双大脚，走过窄窄的独木桥，趟过深深的砾石河，穿过厚厚的烫土路，踩过齐齐的麦隆地。那时候，父亲的脚移动地很快，我一路小跑着也不曾被落下。今天，父亲走地很慢，一手扶着楼梯扶手，一手按着胸前的褡裢。我跟父亲说了三四次了，我来拿着，他一个劲地说，马上就到了！ 马上就到了，稀松平常的五个字，在父亲的嘴里飘出，就多了一份坦然，一份执着！孩子早早地站在门口，喊着爷爷，爹说这不到了？！这话轻松的像烟斗里的一口烟，裊在父亲的头顶，砸在我的心口，又重重跌落在身后的楼梯上。 3、沙发 客厅里摆着一张沙发，是布衣的，很是柔软。我让父亲坐在沙发上，他说蹲惯了，坐上去不舒服。父亲圪蹴（方言，微蹲着的样子）在沙发旁，我的孩子坐在爷爷的大腿上，一只手抱着爷爷的头，一只手摩挲着爷爷的胡子。 突然，孩子惊叫起来，爷爷，你的头发白了，胡子也白了！我循声细细地打量，父亲的头发和胡子的的白了，白得刺人得眼。那不是白，那是落在父亲头上经年不化的霜，也是滑落在父亲脸上冰冻的泪！ 一根烟卷，卡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的缝隙里，一只手护着双膝，一任吧嗒吧嗒的吸烟声均匀地响起。眼睛看着电视画面，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满脸已流淌着欢喜的笑意。 渐渐地，一副画移过我的眼前。那是夏天的打麦场，父亲就像现在一样，圪蹴在高高的麦堆旁，满脸的笑意。一眼碌碡，静静地蹲在父亲的身边，就像沙发圪蹴在父亲的身边一样，父亲像一束成熟的麦子，在蓝天里把岁月悠悠的回忆！ 4、草帽 城里岁数稍大一点的老人，都戴一顶布帽，颜色不一格式多样。父亲，从乡下来，戴着一顶用麦秆编的草帽。我说，爹，我给你买一顶布帽。爹说，我戴草帽已经多少年了，习惯了。要是戴一顶布帽，我会不习惯的。屋里很热，我让爹把草帽摘了，他说不热。父亲就是这样，一旦他认定的事情，他就尽力地去做，且是永不回头。 草帽，是麦子送给主人的礼物！父亲头顶一顶发黄的草帽，风里来雨里去，把自己对土地的一往深情，借着汗水的姿势，经年累月地抛洒着。 麦苗儿迎风舞蹈的时候，父亲的草帽就飘在田埂上，那草帽上滚动着的是绿色的希望；麦子在阳光里摇头晃脑的时候，父亲的草帽就移动在麦地里，那草帽上闪耀着的是金色的收获；麦隆一溜儿摆开在地里的时候，父亲的草帽就穿行在麦隆间，那草帽下飞舞着欢喜的泪水；麦粒儿在打麦场上垒成一座小山的时候，父亲的草帽就静静地躺在麦堆上，那草帽守望着的是来年的幸福。 今天，父亲的草帽遮住的是风雨沧桑，闪亮着的是和乐安祥。 5、眼睛 我坐在父亲的对面，丁丁地看着父亲的眼。那是一双让人流泪的眼睛，眼角鱼纹横堆，眼里血丝满布。先前炯炯有神的眼，一下子光彩不存，一滴泪流出了眼角。父亲用袖口擦了擦，继续抽着自己的烟卷。 我说，爹，眼睛有点不好受吗？父亲说，眼睛有点困，有时候会流泪，没事。一擦，就好了！我心里一痛，才知道父亲的眼睛不好，已经有些日子了。虽然父亲说是眼睛的毛病，才迎风流泪的，但我宁愿认为那是对过往烟云的晶莹地诠释！ 父亲，别哭，每每看见你的这双眼睛，我心早就碎成滔滔江水。请别再提了，在童年的月亮里，我曾狠心地把你的家传饭碗打碎，让它散成满天星斗；在少年的书包里，我也决绝地把你的满腔希望撕碎，让它冰冻成刺眼的分数。 父亲，别哭，每每看见你的这双眼睛，我心早就舞成纷纷雪花。请也别再提了，在长大的冲动里，我又疯狂地把你的爱意无情击碎，让它冷漠成旷日的别离；在成家后的饭桌上，我更把太多的失陪，狂抛在电话的这端。你端起的是粗茶淡饭，咽下的是苦辣酸甜！ 有人说，父亲是古老的犁铧，默默地把心田耕来耘去。也有人说，父亲是蜿蜒的大山，稳稳地把日月挑在肩头。但，我更愿说，父亲是沉沉的刀，深深地把无言大爱，刻进这双沧桑的眼里。 赞 (散文编辑：可儿)推荐访问:乡下 父亲 王小莲的父亲女生宿舍 父亲享受宿舍全部女生